也有人低头不语,额角渗汗。
苏晏清却不辩解,只静静望着那一锅渐凉的汤。
金光褪去,汤色由赤金转为深褐,宛如凝固的血。
而此刻,阳光正斜斜照在皇帝方才用过的玉碗上。
那碗静静搁在案角,无人留意。
直到一阵风吹过,掀动了案上丝帛,老尝官弯腰去拾,指尖触及玉碗底部时,动作骤然一僵。
他瞳孔微缩,嘴唇轻颤,似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汤尽,碗空。
老尝官指尖尚贴着玉碗底部,冷汗自掌心渗出。
他本欲将碗放回案上,可那刻痕如针,刺进他的眼底——再不敢移开。
众人见他神色有异,纷纷围拢而来,连几位原本冷笑旁观的阁老也忍不住趋步向前。
“碗底有字!”老尝官声音发颤,几乎是从喉间挤出。
内侍忙捧过烛台,光影晃动间,众人终于看清:玉碗内壁底部,一道极细极浅的篆文环刻其上,笔意苍劲却含悲悯,墨色似经年浸染,非新刻所能仿——
“民饥即朕饥,民痛即朕痛。”
空气骤然凝滞。
礼部尚书踉跄后退半步,喃喃:“这……这是先帝御笔!《太庙器物录》确载此碗为遗训之器,唯大祭方出……可陛下从未亲执此器!”
的确,三十年来,每逢太庙祭祀,皇帝皆命人以替碗奉膳,说是忌讳旧物阴气,谁也不敢多问。
如今风掀丝帛、偶露碗底,竟让这句被尘封三十余年的帝王心迹,赤裸裸曝于日光之下。
金镬侍跪伏在地,声若游丝:“启禀陛下……此碗,是先帝临崩前三日亲手所刻。当日他滴水未进,只说‘若后人忘民,便以此碗照心’。自您登基以来,每次大祭,老奴都盼您能多看一眼碗中汤色……可您,每次都避开了。”
全场死寂。
皇帝立于高阶之上,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泛紫。
他盯着那碗,仿佛它不是玉瓷,而是烧红的烙铁。
他张了张口,似要怒斥,可话到唇边,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苏晏清缓缓跪下。
她并未叩首,只是双手捧起那口仍余温的金锅,锅身斑驳血痕触目惊心。
她仰头望向龙座,目光清明如雪后初晴。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层层宫墙,“您焚的是图,烧的是纸,可焚不了这一锅汤里的味道。百姓饿,是真饿;官不知,是真瞎。他们吃观音土,咽树皮,唱《饿年谣》给鬼听——这些,不在奏折里,不在赋税册上,但在味里,在魂里。”
她顿了顿,眼中无惧,唯有沉静如渊。
“若‘以食乱政’是罪,请治我以‘知民罪’。但求陛下,留这口残灶。”
她一字一顿,如钉入地:“它不烧君威,不烹谄媚,只煮一个‘民心’。哪怕今后无人敢言,至少火未熄,烟还在。”
说罢,她放下金锅,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玄色裙裾拂过焦土,未曾回首。
风起,残灶余火忽地一跳,一缕青烟自锅底窜出,笔直向上,如誓不弯的脊梁,直指宫门之上那块鎏金匾额——“正大光明”。
萧决站在原地,黑袍猎猎。
他望着苏晏清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终是收剑入鞘。
“传令。”他低声对身旁副使道,语气不容置疑,“玄镜司即日起,设‘民味察访司’,凡地方报灾瞒荒、虚奏丰稔者,无论品级,皆列暗查名录。查证属实,不论亲贵,锁拿问罪。”
副使一震:“都督,此举恐触众怒……”
“那就让他们怒。”萧决目光冷峻,“从今日起,玄镜司不止查案,也要查‘味’——谁忘了人间烟火,谁就不配坐在朝堂之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缕不散的青烟,转身步入宫荫深处。
而此时,京城最偏的南巷角落,一口破锅静静架在断墙边。
灰烬未冷,米浆已沸。
一个瘦小身影蹲在灶前,默默搅动粥勺,灰白粉末随风飘落,无声融入汤中。
街角孩童驻足,欲近又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