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转身望向庙门方向。
那里,一道身影正缓步而来——三代御膳官、首尝天馔的老尝官,拄杖而行,面色凝重。
他停在十步之外,目光落在锅上,嘴唇微微颤抖。
苏晏清取勺,舀起一瓢浑浊汤水,递出。
风声骤止。
天地之间,只剩这一勺汤,悬于晨曦之前。
苏晏清手持陶勺,指尖微颤,却不曾垂下。
那一滴血落入锅中,无声无息,却如惊雷坠水,荡开一圈金纹。
刹那间,浊汤翻涌,颜色由灰褐转为琥珀,继而澄澈如熔金,热气升腾,裹挟着一种久违的、原始的饭香——不是御膳房里千锤百炼的精致香气,而是灶膛边母亲守了一夜的米粥味,是寒冬里冻红了手也要捧给孩子的那一口温热。
香气如潮,顺着太庙前的风势奔涌而出,穿廊过殿,直扑宫门。
远处街巷,饥民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忽然一动,有人茫然抬头,喃喃道:“饭……有饭香?”随即,一人跪倒,继而十人、百人,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跪在宫墙之外,额头触地,哽咽高呼:“有饭香!我们闻到了!是饭啊!”
朝臣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他们初时强忍着尝了一口,只觉寡淡无味,甚至腥涩刺喉,正欲讥讽,可那味道却如潜流渗入舌根,缓缓化开——不是滋味,是记忆。
有人猛地干呕,扶住石栏吐出胆汁;有人踉跄后退,眼前浮现去年巡视灾区时闭目而过的尸骸;更有一位户部老郎中,突然双膝一软,叩首于地,嘶声道:“我奏报‘仓廪实’……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吃草根……”
唯有萧决,端碗静立,一饮而尽。
瓷碗落地,碎成三瓣。
他抬眼望向龙椅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陛下,这不是叛,是醒。”
皇帝脸色铁青,拂袖欲起。
他不能坐在这里,听一个女子用一口破锅羞辱整个朝廷!
可就在他起身刹那,金镬侍横身一拦,古礼袍角猎猎展开,沉声道:“太庙设宴,祭天敬祖,礼未终,君不得退。”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百年执灶人的威严,仿佛天地间自有规矩,不容僭越。
满场死寂。
皇帝僵立原地,手中玉箸“当啷”落地。
那声音极轻,却像敲在他心上。
他望着那口金光流转的锅,望着苏晏清素衣染尘、眉目清冷的侧脸,忽然间,鼻尖一酸——这香气……竟与他幼年在冷宫偷食粗饼时一模一样。
那时母妃病重,宫人欺他失宠,餐食断绝,唯有老太监偷偷塞给他一块烤焦的杂粮饼。
他躲在柴堆后啃得满嘴是灰,却觉得那是天下至味。
如今,这味道回来了,可它不再属于他一个人。
苏晏清缓步走到锅前,伸手轻抚锅沿。
金锅嗡鸣,似有回应。
她低眸看着那滚烫的金色汤液,心中并无胜意,只有沉重。
这一锅汤,熬的是民命,祭的是良心,破的是百年谎言织就的“太平”幻象。
她知道,从此刻起,再无人能装聋作哑。
风渐止,晨光微透云层,洒在残灶之上。
一抹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灶台侧,披着粗麻陋衣,头戴斗笠,怀里抱着一只破旧陶埙。
那孩子极安静,仿佛自亘古便在此守候,目光落在锅中汤上,嘴唇轻轻开合,似要低语,又似吟唱。
而那歌声尚未出口,天地已似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