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蹲下身,从妇人手中接过那块焦黑如铁的饼。
它沉甸甸地压在掌心,边缘锋利得几乎划破肌肤,像是用尽力气才从贫瘠的土地里抠出来的最后一点生机。
“硬饼充饥?”她轻声重复,指腹摩挲过粗糙的表面,忽然察觉一丝异样——这面团的揉法,竟与三十年前北境灾年所传的“活命三叠”极为相似。
那是祖父口述、从未载录的一门技艺:以极慢之力反复折叠筋络,让粗粮也能生出韧性,久食不伤脾胃。
可眼前的老厨只是低头搓着手,眼神涣散,“我……好像会做点什么。”他喃喃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板上划动,仿佛在追寻某种深埋于血肉中的记忆,却怎么也抓不住。
苏晏清心头一震。
她起身离开惠民坊时,风卷起街角一缕炊烟,灰白如雾。
她没有回头,但脚步已加快。
回到味枢台,她径直走向密室,翻出陈录名送来的《民灶录》手稿——这部汇集民间百味、记录庶民饮食智慧的孤本,原是她为重建“承味之脉”而设的重要基石。
然而此刻,纸页上的墨迹正在消褪。
一道道菜名,像被看不见的风吹过水面,缓缓荡开、变淡。
‘槐花麦饭’四字只剩半边偏旁,‘豆豉蒸鱼’仅余模糊轮廓。
那些曾由农妇口授、匠人亲笔写下的名字,正无声无息地从人间剥离。
她的指尖停在“雪底红梅羹”一行,那里墨色尚存,却泛着微微湿痕,似有无形之火正悄然灼烧。
门轴轻响。
萧决站在门口,玄衣未解,面上看不出情绪,唯有一瞬的迟疑掠过眼底。
“我昨夜想唤‘雪底红梅羹’。”他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器,“话到嘴边……只剩‘你煮的那碗’。”
苏晏清的手指猛地一颤。
连他也开始忘了。
那一碗汤羹,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尝到味道的记忆起点。
彼时他卧病于寒狱,厌食成疾,几乎断绝五感。
是她端来这一盅温润赤红的甜羹,以冰糖融雪水,取早春最后一枝梅花入料,唤醒他舌尖沉睡的知觉。
那不只是食物,是她递来的第一道光。
而现在,连这份刻骨铭心的味道,也在被人强行抹去。
她缓缓合上《民灶录》,闭目良久。
再睁眼时,眸中已有刀锋般的决意。
当夜,她召来赎灶卫七人,命其分赴七城暗查。
凡立有“味策碑”之处,皆需彻查夜间异动。
所谓“味策碑”,乃是她推行新政后所立,碑上不仅镌刻惠民食方,更铭写着“民以食安,政以味立”的治世理念,象征着百姓舌尖上的权利。
三日后,回报陆续传来。
每座城中,皆有黑衣人夜半现身,手持一种奇特火把——非木非金,通体漆黑,火焰呈幽蓝之色,燃时不生热,亦无烟,唯独触碑之时,石面竟如水面般波动,字迹随之如烟散去,不留丝毫焦痕。
更诡异的是,在一座残碑角落,赎灶卫发现半枚脚印。
鞋底纹路特殊,层层环扣,形如倒置黑镬。
经老匠辨认,此乃已覆灭三十余年的“黑镬门”旧制靴型。
那个因“禁卫逆天”之罪被朝廷剿灭的极端组织,竟死灰复燃?
苏晏清召见老碑守。
老人须发皆白,佝偻着背走进殿内,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抚上墙上摹刻的《心觉碑》拓文。
忽然,老泪纵横。
“他们烧的不是字……”他声音沙哑如裂帛,“是‘承味之脉’啊!”
他抬头看她,眼中燃着久违的烈火:“姑娘可知,为何先民要刻碑?因口耳易忘,文字可传千年。一道菜名,不只是名字,是祖母教孙女的手势,是灾年救命的法子,是一代代人活下来的证明!若无人记得,再好的政令,也不过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苏晏清静默良久。
然后,她转身提笔,在案上写下四个大字:千人同炊。
她决定设“千人同炊局”,选“雪底红梅羹”为引。
此味承载她与萧决初识之忆,亦是“归真”与“动情”的象征——唯有最真实的情感共鸣,才能对抗那种试图抹除集体记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