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指尖微颤,银针刺破指腹,一滴血坠入素瓷碗中。
那澄澈如雪水的“空汤”泛起一圈涟漪,猩红如梅蕊初绽,旋即沉没无形。
她闭目,凝神。
百名哑厨残存的记忆,顺着血丝逆流而上,涌入她的识海——
那是寒冬腊月里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粥,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捧着粗陶碗,手指冻得发紫,却仍用舌尖小心舔舐碗沿残留的米浆;
是边关风沙中,一名战卒啃着硬如石块的干饼,牙龈渗血,喉头滚动时发出干涩的呜咽;
是产房内,母亲虚弱地抱着婴儿,乳汁未下,只能以温水蘸湿布条喂入口中,眼神温柔如春阳化雪……
还有更多——老人临终前想再尝一口家乡腌菜的执念,少女出嫁前偷偷藏起半块桂花糕的心事,农夫在田埂上分食一撮粗盐的兄弟情义……
这些味道,本不该被遗忘。
它们不是御膳录上的珍馐美馔,却是千万人活过的证明。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她死死压住。
她不能哭。
一滴泪落下,便是意志崩塌的开始。
“内外逆转·二阶”,是以自身味觉为祭坛,将他人之忆化为己之“尝”。
每一次启用,都像从灵魂深处剜去一块血肉。
而此刻,她不仅要承受百人之忆的冲击,更要将这无法言说的“无味之味”封存于喉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那些再也说不出话的人,借她的口,说出真话。
她缓缓睁眼,眸光已如寒潭深水。
七十三次。
这是她还能动用“内外逆转”的极限。
每多一次,她的舌根便麻木一分,终有一日,连苦也尝不出。
可只要还能尝一次苦,她就能替千万人说出他们不敢听、不愿信的真相。
她轻声自语,像是问天,又像是问命:“七十三次……够不够烧穿一座行宫?”
话音未落,远处宫墙阴影中,一道黑影破雾而出。
萧决自地牢归来,玄镜令重握掌心,冰冷铁纹嵌入肌肤,一如他眼中复苏的杀意。
他身披墨色斗篷,身后十二名暗卫如幽魂列阵,悄然封锁静膳所四围高台与甬道。
但他没有下令强攻。
他立于宫墙之下,仰望味枢台方向。
那里金镬余焰虽熄,却仍有灼热的气息在夜风中荡漾。
他手中端着一只小盏,盛着苏晏清留在镬边的残汤——不过半勺,早已凉透。
可就在他端起的那一瞬,竟“尝”到了。
不是味觉,而是感知。
那是不甘、是悲恸、是焚尽一切也要点燃光明的决绝。
他本该失去所有味感,唯有她的食物能唤醒一丝知觉。
而今,哪怕是一碗冷汤,也能让他看见她站在烈火中的背影。
他终于懂了。
若他率玄镜司以武力清剿静膳所,太后必以“以下犯上”罪名反制,朝臣可借此攻讦,天下舆论亦可扭曲真相。
但若让真相自己“说话”——让那些被焚毁的声音、被抹杀的味道重新浮现于世……那便不再是谋逆,而是天谴。
所以他下令:“不杀一人,只取‘火引’。”
所谓“火引”,即是曾被投入焚舌炉的残物碎片——骨灰、焦齿、炭化的舌片记录。
只要寻得一线痕迹,便可用玄镜秘术还原其主人生前最后所“尝”之味,进而追溯“焚舌录”所在。
与此同时,苏晏清已在味枢台偏殿安置十二名获救哑厨。
他们目光涣散,双手颤抖,多年禁锢与酷刑早已摧折心智。
她命赎灶卫为每人奉上一碗“归真汤”——清水煮山泉,无盐无料,唯以心意煨炖三刻。
当第一人迟疑着啜饮一口,苏晏清轻轻覆手于其手背,启“承愿”之力。
刹那间,画面闪现:老火判立于焚舌炉前,手持玉简,面无表情地记录每一具躯体焚烧时口中逸出的最后一丝气息。
“此子临终忆母炊饼香,记之。”“此人恨极,最后一念是铁锈与血腥,归类‘逆味’。”……
每一笔,皆成“焚舌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