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火光尚未散尽,紫宸殿的冷膳依旧未动。
而京城西南角那座不起眼的味枢台,却在晨雾未褪时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陈膳判踏着露水而来,官袍半湿,手中紧抱一卷泛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站在石阶下,并未通传,只是抬头望着那扇曾象征御膳最高权柄的朱漆大门——三十年来,他日日从门前经过,却从未敢真正踏入一步。
今日,他来了,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门开时,苏晏清正立于案前,指尖抚过《民灶录》上百姓手书的菜名。
那些粗粝的笔画里藏着哭声、笑声、锅铲碰撞声,是三百御厨之后,第一份属于“人”的食谱。
她抬眼,看见陈膳判,不惊不疑,只轻轻道:“你终于来了。”
陈膳判喉头滚动,双膝一软,竟跪了下去。
他将竹简高举过顶,声音颤抖:“苏博士……这才是真正的‘味律’。”
苏晏清接过,触手冰凉,竹片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显是经年藏匿。
她缓缓展开,目光落在开篇四行小篆之上:
“御膳之道,养君以德,化民以情。味不过五,香不过三,唯心诚者可逾。”
她怔住。
这八字箴言,与当今朝廷颁行的《大靖味律》截然不同。
彼时律法明令:“味以尊卑定等差,香随品秩分高低”,更将苏家祖训“百味归平”斥为乱政之始。
而眼前这卷真律,竟将“德”与“情”置于首位,视味道为教化之器,非等级之锁。
她继续往下看,忽见数处朱批篡改痕迹,字迹狰狞如刀刻,强行删去“民灶不可废”“厨心即民心”等句,代之以“禁庶谈味”“违者以谋逆论”。
她冷笑出声,指尖划过那刺目的朱红:“原来不是苏家‘以味乱政’,而是有人怕‘味’成了民心所向。”
陈膳判伏地不起,老泪纵横:“我祖父是当年修律官……他临终前说,我们陈家,欠苏氏一条命。这卷竹简,藏在宗祠梁上三十年,今日……我不能再瞒。”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枯枝点地之声。
老守诏拄杖而入,背驼如弓,银发散乱,一双浑浊眼眸却亮得惊人。
他走到苏晏清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封黄绢密诏,双手奉上,动作虔诚如献祭。
“先帝临终前亲书……命老奴代藏。他说,若百年内无苏氏后人执掌味枢,则此诏永焚;若有……便交予其手。”
苏晏清接过,展开刹那,呼吸几乎停滞。
诏文仅百余字,却字字如雷:
“朕知苏砚无辜,然皇权不可染人情。当日若赦,恐动摇国本。然灶火有灵,民怨难熄。若后世有苏氏血脉掌味枢,望继其志,补朕之过。勿怨,勿恨,惟愿天下再无‘忘味’之人。”
风穿堂而过,吹动黄绢一角,仿佛先帝残魂低语。
苏晏清握诏的手微微发烫,不是愤怒,不是悲恸,而是一种近乎宿命的清醒。
原来那位下令屠灶的帝王,也曾夜不能寐;原来那场血洗三百口的冤案,竟是权衡之后的“不得不为”。
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怖——不是昏聩,而是明知故犯。
她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已无波澜。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一道菜能毒死君王,”她轻声道,“而是千万道菜背后,那股无法封杀的‘人心之味’。”
两份证物静静置于案上:竹简如骨,密诏似魂。
再加上昨夜那块刻满百姓记忆的《心觉碑》,真相已如金镬中的火,压不住了。
但她不需要翻案。
她要的是——立新。
三日后,诏告天下:
“昭味大典,不邀帝王,但请三公九卿、六部官员、百名百姓代表,齐聚金镬台前。”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自古典礼,岂有不请君主之理?
更何况是在象征皇权与时政交汇之地的金镬台?
萧决得知时正在玄镜司审阅边关密报。
他放下笔,凝视窗外渐起的风云,嘴角竟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终于要动手了。”
那一日清晨,天光未明,金镬台已人声鼎沸。
三十六州推选的百姓代表穿着粗布衣裳,提着自家灶上最寻常的一碗饭、一碟酱、一勺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