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评使们呼吸渐重,其中一人额角渗出细汗,似已预感到即将入口之物绝非常规。
苏晏清静静望着西台,心中忽生警兆——那一匣之中,绝不止是汤药。
那是能斩断人心贪欲的禁忌之法,亦可能是焚尽良知的业火开端。
烬翁的手在发抖,却不是因为虚弱,而是源于一种近乎崩塌的信念。
他一生奉“焚灶”为圭臬,以断绝七情、灭尽贪欲为至高境界。
黑镬门三百年来,代代门主皆以火净味、以味净心,认为唯有无感无欲,方得真味。
可此刻,那碗由他亲手烹制、注入秘传“断脉引”的黑汤之中,竟泛起了回甘——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甜意,如雪底红梅,悄然破冰而出。
盲评使捧着瓷碗,指尖冰凉。
汤色如墨,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油光,香气似有若无,像是腐叶与寒铁交缠的气息,令人本能地抗拒。
他闭目饮下一口,喉间顿时麻木,仿佛舌根被千针刺过,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此味……像被剜去舌头。”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如沙砾磨喉,“五感俱失,唯余空寂。”
百官屏息。
有人低头默念经文,有人攥紧玉佩,生怕这“断脉羹”所象征的肃杀之力降临己身。
他们望着烬翁,仿佛看见一位即将登临神坛的审判者。
然而苏晏清只是静静站着。
她没有动怒,没有辩驳,甚至没有看那碗黑汤一眼。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道焦痕上——那是地宫烈火留下的印记,也是无数冤魂无声呐喊的凭证。
她知道,烬翁并非恶人,而是一个被执念囚禁半生的殉道者。
他要斩断的是贪欲,却忘了人心本不该是荒原;他想净化天下之味,却亲手熄灭了人间烟火。
所以她提笔,在黄绢上写下:“你断的是舌,我连的是心。”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随即,她向阿赎微微颔首。
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陶哨,形如梅花,色泽温润,正是“传心食”之器——昔日小回声吹奏“雪底红梅羹”时所用之物,能将食物中蕴含的情感余韵封存重现。
苏晏清接过陶哨,轻吹三声。
音不成调,却有一缕极细的梅香随风漾开,若有若无,钻入鼻端。
那不是真正的香气,而是记忆的味道,是寒冬中一抹倔强绽放的暖意,是母亲熬汤时哼的小曲,是孩子捧碗时眼里的光。
这一缕“余韵”,悄然渗入金镬上方蒸腾的汤气之中。
盲评使正欲放下空碗,忽然身体一僵。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疑:“等等……汤里……有回甘?”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裂寂静。
烬翁踉跄后退一步,撞上身后铜釜,发出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那位盲评使,又望向苏晏清,嘴唇微颤,似要质问,却又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那“断脉引”乃取自千年寒潭底的“忘忧苔”与火山岩心的“寂心砂”炼成,专破五味杂念,连玄镜司酷吏都无法在药效下保持清醒!
怎会有“甘”?
可那盲评使的表情不容作假——他不仅尝到了甜,更像是被什么久远的东西击中心脏。
苏晏清依旧沉默。
她转身,从阿赎手中接过最后一瓮残羹,缓缓倒入金碗。
汤色浑浊,漂浮着菜屑与米粒,却是百名赎罪者亲手所煮、亲口所言、用心所悔的凝聚。
火光照耀下,那汤竟泛出微弱光泽,如同暗夜中的星河初现。
烬翁怔怔望着她,忽然低语:“你……不怕输?”
她抬眸,目光清澈如深潭映月。
提笔,落墨:
“我煮的不是汤,是‘记得’。”
风停了,火势渐缓,金镬不再咆哮,只余温柔翻滚。
金镬师凝视两碗汤——一碗漆黑如渊,一碗浑浊生光——终于举起火令,沉声喝道:
“终膳——开评!”
烬翁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无锋芒。
他缓缓解下腰间黑镬杖,轻轻置于火前,如同交付一生信条。
而三位盲评使中,居右那位一直沉默的老者,忽然伸手,捧起第三碗汤。
他的手很稳,动作极慢,仿佛知道这一口,将吞下整个王朝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忽浑身剧震——
“这味……不是一种味。”他颤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