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寒雾弥漫京郊荒山。
风如刀割,掠过枯枝败草,卷起层层灰白雾气。
一队运柴的骡车缓缓碾过泥泞山道,木轮吱呀作响,仿佛不堪重负。
最后一辆车上,柴堆深处微动,苏晏清自灰袍中探出半张脸,目光沉静如水。
她指尖轻点鼻尖,确认气息与周遭腐叶混杂无异,这才悄然翻身落地,紧随老汤婆的身影,隐入崖壁裂隙。
前方铁门矗立,黑石为基,铜钉为纹,上刻八字——“舌为心狱,味即刑台”。
幽绿火把在两侧摇曳,映得字迹如蛇游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酸之气,像是发酵百日的残羹,又似溃烂经年的伤口渗液。
苏晏清屏息,指尖拂过墙灰,闭目凝神。
心觉,启。
刹那间,百道残存的味觉记忆如荆棘破土,刺入脑海。
苦涩、焦腥、铁锈般的血腥……还有那反复浮现的“伪悔味”——酸中带腥,是恐惧分泌的唾液混着强行咽下的呕吐物,喉头翻滚未净的残渣。
这不是忏悔的味道。
这是被迫吞咽谎言的挣扎。
她睁眼,眸光冷冽如霜。
不是认罪,是在演。
袖中藏笔疾书,字迹无声:“灶狱所求非真相,乃‘服罪’之相。”
地底回廊蜿蜒向下,足音被厚墙吞噬。
忽闻鼎沸之声自前厅传来,苏晏清伏身贴壁,窥见大堂中央高台之上,刑镬使负手而立。
他身披玄色长袍,领口绣以火焰纹,手中握一杆细长鞭,通体漆黑,其上缠绕无数细小骨节,似由人舌炼成。
那便是“味鞭”——抽之则痛彻味觉神经,闻之则魂颤。
“今日第三轮‘认罪汤’。”他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凡吐者,加饮‘腐心浆’。”
话音落,百名囚犯跪伏于地,双手捧碗。
鼎中汤色漆黑,翻滚时蒸腾出墨绿色雾气,触鼻即令人头晕目眩。
悔囚甲蜷缩角落,双手颤抖捧起粗陶碗,刚啜一口,喉头便剧烈抽搐,猛地伏地干呕。
“呕——”
刑镬使缓步走下高台,靴声沉沉,似踏人心脉。
他俯视悔囚甲,冷笑:“你父当年作伪证,害死苏家三十七口,此汤尚轻。若再吐,剥舌喂狗。”
苏晏清瞳孔骤缩。
三十七口……
祖父蒙冤那一夜,血溅御膳房檐角的画面猛然撞入脑海。
她几乎要冲出阴影,却被老汤婆死死按住手腕。
老人浑浊眼中含泪,轻轻摇头。
不能动。
她咬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
可就在那一刻,心觉再度震颤——那一句尘封二十年的真名,竟从悔囚甲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现而出:
赵廷章。
这个名字像一把锈钝的刀,缓缓剜开旧伤。
苏家灭门案的主审官,当年力证“食谋逆案”成立的刑部尚书,早已病逝多年。
可为何一个采买之子,会在极度恐惧时脱口念出他的名字?
疑云如雾,缠绕心头。
她不再犹豫。
当夜,借老汤婆换汤之机,她将整锅“悔味汤”替换为“素心粥”——清水煮米,无盐无油,温而不烫,纯粹至极。
她不敢亲尝,怕残留的心觉反噬未愈,只以指尖蘸粥,轻轻触碰唇缝。
霎时间,天地崩塌。
百囚的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熬粥时灶火噼啪的声响,冬夜里瓷碗递来时掌心的暖意,孩子第一口饭咧嘴傻笑的模样……那些被“悔味汤”压抑多年的温情滋味,如春雪遇阳,轰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