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正是对“味祭”最致命的侵蚀。
一个靠剥夺他人滋味建立权威的邪徒,如何承受万人心中悄然复苏的“感”?
夜幕降临前,苏晏清倚窗静坐,手中握着一枚未点燃的陶哨。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曾经能精准控制火候、分辨毫厘之差的指尖,此刻竟无法感知冷热。
她再也尝不到甜。
也说不出“甜”字。
可她知道,有人正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因为他口中,即将泛起那一丝,他此生最恨的滋味。
当夜,黑镬门深处的地火暗室里,烛影摇曳如鬼爪。
味祭盘坐在冰冷的石台上,青铜面具覆面,袍袖垂地,一如往常。
可他的呼吸却在颤抖——那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而急促的抽动,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他闭目调息,试图以“无感诀”镇压体内翻涌的异样,可就在舌尖触到空气的一瞬,一丝极淡、几乎不可辨的甜意,悄然浮现。
他猛地睁眼。
瞳孔骤缩,仿佛见了世间最恐怖之物。
“不……不可能!”
他抬手一掌拍碎案上瓷盏,碎片四溅。
那甜,竟未散去,反而随着血液奔流,在舌根处缓缓回旋,像一缕阴魂不散的记忆,勾出深埋二十年的残影——一碗粗瓷碗盛着的糖水,母亲枯瘦的手递来,声音微弱:“儿啊,喝一口,暖暖心。”
“滚!”他嘶吼,声音扭曲如兽,“从我嘴里滚出去!”
他抓起腰间短刃,狠狠划向自己舌根。
鲜血涌出,腥咸满口,可那一丝甜,竟混在血中,更加清晰!
他疯了。
掀翻香炉,踢碎药鼎,撕扯脸上青铜面具。
金属坠地发出刺耳鸣响,露出一张苍白扭曲的脸——五官因长期禁欲与压抑早已僵硬,此刻肌肉剧烈抽搐,像是有无数虫蚁在皮下爬行。
他一脚踹开冲进来劝阻的弟子,又连斩三名手持陶哨的传信人。
那些人不过是奉命在街角吹奏几声清音,却被他视为罪魁祸首。
可每杀一人,那一丝甜就更深一分。
它不再只是味道,而是化作画面、情绪、温度——孩童笑声、灶台余温、一碗热汤的期待……全都不请自来,涌入脑海。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抠进太阳穴,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清净……清净……我的道……不能破……”
可梦还是来了。
梦中母亲没有死,她坐在老屋门前晒着冬阳,笑着唤他吃饭。
桌上摆着一碟焦糖年糕,冒着腾腾热气。
他伸出手,指尖将要碰到碗边时,整座屋子突然塌陷成灰,母亲化为白骨,手中仍捧着那碗糖水,轻声道:“你怕甜,是因为你还记得爱。”
他惊醒,呕出一口黑血,染红胸前衣襟。
阿烬使跪伏于前,额头抵地,声音发颤:“主上……七城‘传心食’已全面替换。百姓无知无觉,但……我们的人吃了新砖,夜里会流泪,有人抱着墙角哭到天明……说想家了……”
味祭蜷缩在角落,双臂环膝,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盯着自己沾血的手,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干涩如砂石摩擦。
“清净……破了。”
他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而在城北膳政司院中,三更鼓响。
苏晏清立于月下,风拂过她素色裙裾,也拂过她写满朱砂符文的纸页。
她不能言,也不能尝,可笔下的图案却愈发清晰——一锅沸腾之汤,汤心浮一“回”字,似轮回,似回应,亦似复仇的序章。
萧决站在她身后,目光沉静。
他看见她画完最后一笔时,指尖微微一颤,似力竭,又似悲悯。
他上前一步,忽将她冰凉的手握入掌心。
“你已说够了。”他说,声音低哑,却坚定如铁。
远处屋檐下,小回声捧着陶哨轻轻一吹——悠远梅香随风北去,若隐若现,如魂归故里。
那一夜,京城万家灯火渐熄,唯有某些幽暗角落,传来压抑的啜泣。
而在黑镬门总坛地底,“无感神坛”的裂痕正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