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声在风雪中回荡,仿佛自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不急不缓。
那蓝焰静静燃烧于雪底锅下,幽微却不灭,像一颗沉睡千年的心脏重新搏动。
苏晏清立于灶前,披风猎猎,身影单薄却如山岳不可撼。
赫连烈不信神火。
他只信刀,信马,信铁蹄踏碎一切虚妄。
当探报传来“敌阵无兵,唯有一女一锅”时,他几乎笑出声来。
可那抹幽蓝的光,映在他瞳孔里,却像一根刺,扎进记忆深处——幼年逃荒,母亲死于冻土,临终前攥着他手说:“儿啊,火断了,魂就散了。”后来他烧粮仓、焚军灶,以为只要毁掉大靖的炊烟,就能斩断他们的根。
可如今,这雪原之上竟有人以一口锅、一簇火,点燃整片苍穹?
“疯子!”他翻身上马,玄甲覆身,长刀出鞘,“传令!千骑冲锋,踏平那口破锅!我要让全天下知道,所谓‘心火’,不过是愚民的梦话!”
蹄声如雷,撕裂寂静荒原。
北狄铁骑成扇形压来,雪浪翻涌,杀气冲霄。
三百名伙夫挺身而出,手持铁铲、菜刀、火钩,站在锅前,身后是五千将士静默列阵,每人手中一碗“砖化汤”,热气袅袅,却无人先饮。
他们在等。
等她第一勺。
陈炊帅抹了把脸上的霜雪,声音嘶哑:“兄弟们,这不是饭,是命!是我们爹娘熬给我们的那一口热乎气!今天,咱们用这碗汤,告诉北狄——我们不怕冷,也不怕死!因为我们有家!”
风更大了。
苏晏清没有回头,只是缓缓伸手,拂去锅盖上最后一层浮雪。
她的指尖有些颤,不是因为寒,而是因为重。
这口锅承载的不只是汤,是百年御膳的传承,是祖父临刑前那一声未尽的叹息,是无数百姓在战火中仍不肯熄灭的炉膛,更是她一路从国子监走到今日权位所坚守的信念:食非小道,乃政之枢机;火非余烬,实为民之心脉。
她掀开锅盖。
刹那间,金黄浓汤翻滚,米粒绽如花开,香气随风奔涌,似有灵性般扑向每一个冻僵的鼻息。
那是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土地与五谷最本真的馈赠。
她舀起第一勺。
全场屏息。
小汤童跪在最前,瘦弱身躯止不住地抖。
他曾亲眼看见父母被乱箭射死在逃难路上,怀里还抱着半块冷饼。
三年来,他再没喝过一口热汤。
苏晏清弯腰,将碗递到他手中。
孩子盯着那升腾的热气,眼泪猝然滑落:“我……我还能喝到热的?”
风雪骤停了一瞬。
她轻抚他的头,声音温柔却坚定:“回家了。”
一句话,如星火坠油海。
五千将士齐刷刷跪地,捧碗高举,泪洒汤面。
有人低声呜咽,有人咬唇忍泣,更多人仰天嘶吼:“回家了——!”
声浪滚滚,震彻云霄。
连远处奔袭而来的狄骑战马都为之一滞,惊惶嘶鸣,不愿再进。
就在此时,天地变色。
雪谷深处,一声短哨划破长空。
轰隆——!
积雪崩塌,如天河倒灌。
七道火绳自谷顶飞掠而出,在空中交织成网,点燃埋藏已久的火油陷阱。
玄镜司黑甲自雪中暴起,萧决一马当先,墨袍染雪,刀出如龙,直取狄军中军帅旗!
“伏兵!”赫连烈怒吼,勒马调头,挥刀格挡一支破雪而出的弩箭。
可雪地湿滑,骑兵难以列阵,前军挤压后军,顿时大乱。
萧决率精锐直插核心,刀光所至,血染白雪。
混乱中,北方天际忽现异象。
万千火光自地平线次第亮起,如同星辰落地,连绵百里,汇成一条燃烧的河。
那是沿途百城百姓听闻“苏使君亲煮归心汤于前线”,自发举火遥祭,炊烟不绝,灯火通明。
老者击鼓,妇人焚香,孩童合唱一首不知谁起的歌谣,随风飘来:
“一饭一恩苏使君,一火一命大靖人!”
歌声渺远,却字字入心。
赫连烈立于乱军之中,披风猎猎,满身鲜血,望着那雪原中央依旧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黑铁锅,望着那女子静静持勺、为每一个士兵盛汤的身影,望着漫山遍野举碗同饮、泪流满面的大靖将士……
他忽然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