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他们现在用命换什么?换转运使腰间的金条,还是林家库房里的甜粥?换的是户部一本干干净净的账,还是朝廷一句轻飘飘的‘阵亡抚恤’?”
她顿了顿,声音渐沉:
“我给他们的,是一口实实在在的饭,是一条看得见的路,是一份能让家人免于饥寒的希望。你说这是交易?好啊——至少这是明码标价的交易,而不是让他们流血,我们吃肉。”
殿中寂静如渊。
她转身,对小灶童点头。
“取样来。”殿上灯火摇曳,铜鹤香炉吐出一缕青烟,却压不住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苏晏清一声令下,内侍捧上两盘干粮。
一为“代粮饼”,色如黄土,表面浮着灰白霉斑;一为“三日干粮”,金黄坚硬,微裂处渗出淡淡油光。
她目光扫过群臣:“诸位皆食朝廷俸禄,今日不妨亲尝边军口粮——谁说苦?谁说冤?当由舌尖断之。”
礼部尚书皱眉推拒,兵部侍郎别过脸去。
倒是几名寒门出身的低阶官员默默上前,各取一块代粮饼入口。
不过片刻,有人干呕,有人呛咳,更有甚者脸色发青,捂嘴欲奔殿外。
“如嚼泥沙……还带酸腐气!”一名年轻御史吐出口中残渣,声音发颤,“这哪是人吃的?牲畜尚且不食此物!”
苏晏清静静看着,未语,只轻轻将一块“三日干粮”递至那人手中。
他迟疑咬下,初时眉头紧锁,觉其粗粝难咽。
可咀嚼数下后,喉间竟泛起一丝暖意,腹中空虚似被缓缓填补。
他怔住:“这……竟有椒香入胃,像冬夜烤火一般。”
满殿哗然渐息,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默。
她转身立于丹墀之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竹简,朗声道:“公布两粮成分——代粮饼:麸皮七成,豆渣三成,无盐、无油、无料,掺石灰防蛀,蒸压成形;三日干粮:净麦粉九斗,盐三钱,姜末一钱,野椒粉一钱,控火七分熟,密封耐储。”
她抬眼,直视兵部尚书:“您每月拨付的军粮款项足够养活五万将士,如今三千人因饿生变。敢问尚书大人——您拨的粮,是要让他们活着守疆,还是让他们死在自己人的灶台前?”
那一句“死在灶台前”,如刀剜心。
兵部尚书面皮抽动,嘴唇张了张,终未出声。
他身后的侍郎垂首退后半步,仿佛怕沾上那饼上的霉斑。
就在此时,谢元卿缓步而出。
众人侧目。
这位素来清高、主张“以德治军”的翰林学士,此刻却径直走向案前,从托盘中取出一块“三日干粮”。
他凝视良久,忽而用力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身旁一名家境贫寒的给事中,另一半递向另一位寒门出身的监察御史。
“若此粮能入边军之口,”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谢氏子弟,愿第一个报名戍北。”
殿内骤然一静。
苏晏清望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光。
她知道,这位曾经质疑她“以食换命”的君子,并非轻易低头之人。
而今他肯接过这块粗粮,便是心墙松动的第一道裂痕。
她不再多言,转身提笔疾书,召膳政司属官入殿,当场拟定《军粮九条》初稿。
其中最重一条:“凡供军之粮,必含三味——盐以固志,姜以驱寒,椒以提勇。缺一则视为谋逆,主官论斩。”
随即,她下令设立“军味监”,由退役老兵十人与膳政司共管验粮,凡新粮启运,须三方签字方准出仓。
当夜三更,第一批“三日干粮”装车完毕,三百辆牛车列阵宫门外,火把连成一线,如星河倒垂。
小灶童独自跪在膳政司后院灶前,将最后一块干粮恭敬置于香案之上。
灶火未熄,映着他通红的脸颊与眼角晶莹。
他低声呢喃:“师父,爷爷,苏家的火……还没灭。”
火光跳动,像是回应。
而在皇宫深处,一道黑影悄然翻瓦而过,袖中密信封缄未启——萧决的笔迹赫然写着:“椒粉采买有账无货,周承恩私设地下磨坊,藏姜椒三百石。”
风雪未歇,棋局已动。
数日后,“五味策”推行月余,朝会再开。
膳政司依例设宴试策,殿中五席并列:甘、酸、辛、苦、淡。
翌日清晨,宫人清扫大殿——只见甘席空置,辣席虚座,唯淡席坐满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