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来得又急又狠。
急报传入京师那夜,风卷着冰粒砸在宫墙之上,如同千军万马踏过荒原。
御前司连夜敲响铜锣,百官披衣入殿,个个面色凝重。
兵部尚书捧着战报的手都在抖:“朔州守将失控,三千边军围困粮仓,杀押粮官,焚其文书……口称‘宁死沙场,不饿死营中’。”
大殿死寂。
户部尚书忙跪地请罪:“军粮专款早已拨付,账目清清楚楚,绝无克扣!”
“账上足额?”苏晏清立于文官末列,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绸缎,“那为何士卒啃麸皮豆渣,腹痛如绞?为何朔州疫病横行,十人九痢?你们户部的账本,是用墨写在纸上,还是用血写在边关将士的肠子里?”
满朝哗然。
她缓步出列,青袍素带,未佩金玉,唯有腰间一枚膳政司正卿的银鱼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并不看那些躲闪的目光,只问一句:“陈田令可有回信?”
内侍呈上密函。
她当众拆开,朗声念道:“转运使周承恩勾结青阳豪族林氏,以陈年霉粟充新粮售于民间,所得巨利分润上下;另制‘代粮饼’冒充军供,原料为麸皮七成、豆渣三成,掺石灰防蛀,蒸后压饼,色如黄土,食之胀气呕逆……三月内,已有十七名戍卒因肠溃而亡。”
字字如钉,凿进人心。
谢元卿站在阶侧,指尖掐入掌心。
他昨日才从青州归来,尚记得那锅掺沙的糙饭如何磨喉——而那是百姓吃的。
如今将士连这样的饭都不得一饱。
“他们吃着甜粥,”苏晏清缓缓抬头,目光扫过那些锦袍玉带的高官,“却让将士替他们守边。这不是缺粮,是有人拿命换钱,拿国祚当买卖。”
她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
萧决坐在监察席上,黑衣如夜,面容沉静。
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盯着苏晏清的背影,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他知道,她又要动刀了——不是斩人头,而是剖开这层层脂膏下的腐骨。
果然,次日清晨,膳政司令出:召老刀头上殿问策。
老刀头年逾六旬,鬓发尽白,双手布满烫疤与刀痕。
他是苏家旧仆,曾随苏晏清祖父入宫三十年,亲手烧过三代帝王的年夜宴。
此刻他颤巍巍捧出一册残破图谱,封皮焦黑,字迹模糊。
“《味图残谱·戍边篇》。”他声音沙哑,“当年苏老先生见边军苦寒缺粮,特制‘三日干粮’,炒麦粉为主,佐盐、姜末、野椒粉,压饼密封,遇水即化,三日不腐。关键在于火候——七分熟,留一分生。生粉耐饥,熟粉易馊。”
苏晏清接过残谱,指尖抚过那褪色的墨迹,仿佛触到了祖父温厚的手掌。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眼中已无悲戚,唯有决意。
“小灶童。”
“在!”
“取净麦粉五斗,按谱配比,控火三昼夜,不得离灶一步。火熄则功败,火躁则粮坏。”
小灶童领命而去。
三日后,膳政司后院烟尘未散。
少年满脸炭灰,双眼布满血丝,双手被热气烫得通红,却仍紧紧护着一只陶罐。
他打开盖子,一股微辛的气息弥漫开来——金黄硬饼整齐码放,表面微裂,似有油光隐现。
苏晏清亲自取出一块,轻轻咬下。
无盐,无糖,粗糙硌牙。
可咀嚼片刻后,胃中竟升起一股暖流,像是冻僵的四肢被篝火慢慢烘热。
她闭目感受,良久,轻声道:“此物虽不能悦口,却可活命,亦能养志。”
当晚,她拟就《辣税代役制疏》,奏请天子:凡自愿戍边者,其家中赋税可折为“辣税”,依军功年限逐级减免;戍边三年以上者,家属免税五年,并授田二顷。
同时,全面更换军粮制度,废除“代粮饼”,启用古法“三日干粮”,由膳政司监制,直供边军。
朝会之上,她呈上奏书。
礼部尚书冷笑:“以食换税?岂非乱制?”
兵部侍郎摇头:“武夫贪利而来,岂有忠勇之心?”
谢元卿沉默良久,终是开口,语气冰冷:“你让将士用命换税,与雇凶何异?”
苏晏清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极淡,却锋利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