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宫墙之外,夜色渐垂,老秤官默默擦拭着他那杆祖传铜秤,秤砣沉如古铁,秤杆刻痕累累——那是百年来百姓称量公道的印记。
明日市集,三州交汇,人货杂流。
有些重量,必须亲手称过,才知道究竟压弯了多少脊梁。
夜色如墨,三州交界处的集镇尚未歇息。
灯笼昏黄,人声混杂,米粮摊前挤满了前来打探风声的小户人家。
就在这喧嚣深处,一道佝偻身影悄然穿行——老秤官背着那杆祖传铜秤,秤杆上刻痕深如岁月刀锋,他脚步沉稳,却无人识得这位市井常客今夜肩上扛着的,是一场风暴的引信。
苏晏清没有亲至。
她坐在膳政司后堂,一灯如豆,手中仍是那本《味情录》。
指尖停在一页空白处,迟迟未落笔。
她在等一个结果,不是数字,而是人心的重量。
“来了。”小账童轻步推门,双目通红却透着光亮,怀中紧抱着两个粗布袋。
“取到了。豪族‘赈济义仓’所售陈米一斗,灾户缴税用的糙粮一斗,都按您说的,同水淘洗三遍,沥干称重。”
不多时,老秤官也回来了。
他站在院中石阶下,铜秤横于臂上,脸上没有怒,也没有悲,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出的沉重清明。
“开秤。”苏晏清淡淡道。
清水滴落,米粒入盆。
两斗粮分别淘洗后上秤。
铜秤微倾,砝码轻响——豪族之米,沉实压砣,颗粒匀净,竟无一浮水;而灾民所纳之粮,稗屑沙石混杂其间,半数浮于水面,随水流打转,像一场无声的控诉。
围观的几个差役屏住呼吸。
老秤官盯着那浮起的碎屑,忽然抬手,将整杆铜秤狠狠砸向青石地面!
“哐”地一声,金属断裂之声刺破夜空。
“这秤称得出斤两,称不出心!”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锤,“可百姓的眼睛,比秤准!谁在吃肉,谁在咽糠,谁拿霉米换田契,谁把活路当生意——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遍三州。
有农夫跪在县衙前递状纸,指认某世家管家以“借粮”为名夺其祖田;有佃户联名揭发私仓暗道,藏粮万石却报荒年减产;更有市井商贩自发登记每一笔可疑交易……民愤如潮,再也压不住。
陈田令雷厉风行,七日内查封私仓三十七座,缴获隐粮八万石。
白花花的大米倾倒入仓时,阳光照在谷堆上,晃得人几乎落泪。
苏晏清下令:三成赈灾,三成充军备,四成尽数纳入新设“五味平粜仓”,明码标价,贫户凭印券购粮。
而那些曾以“苦粮换田契”的豪强,若想赎回土地,须双倍缴纳同等口粮——不是银钱,是实实在在的米。
她亲自赶赴青州。
焚毁的村落前,黑土焦木尚未清理。
她支起一口铁锅,灶火噼啪,熬煮一锅无盐糙饭。
米中仍掺着细沙,汤色浑浊,气味寡淡。
谢元卿如期而至,官袍整洁,眉宇间却多了一丝疲惫。
他看着那锅饭,久久不动。
“你不信我的法,”苏晏清舀起一勺,递给他,“但你信这饭里的沙吗?”
他望着她平静的眼,终于接过碗,一勺一勺,慢慢咽下。
沙砾磨过喉咙,他咬紧牙关,没吐出来。
临行前,他留下一张批注,压在空碗之下:
“税可量田,亦可量心——此策若败,非败于术,而败于执。”
苏晏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道:“执的不是我,是他们不肯松手的甜。”
窗下,小账童默默将那份“虚户分田”图谱投入灶火。
纸页卷曲焦黑,灰烬乘风而起,飘向远处尚未查封的甜仓——那里灯火幽微,却已有密信飞出城外,落向北方雪线之侧。
而在宫墙最深处,一封未拆的急奏静静躺在御案边缘,封泥尚新,印纹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