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京城市井还笼在一层灰白雾气里,膳政司门前却已围了一圈人。
告示墙上新贴的《田实税明令》字迹犹带墨香,纸角被晨风掀起,像一只不肯安分的手。
有人踮脚读着,有人低声议论,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目光在“用度显富”四字上来回逡巡,仿佛那不是四个字,而是一把刀,正悬在自家门楣之上。
苏晏清立于窗后,指尖轻叩案沿。
她没去上朝,也没接见任何求见的官员。
自昨日天子颁诏准行“五味策”,她便知这一日迟早会来——七大世家联名上疏,言辞冠冕堂皇,实则杀机暗藏。
“税出于律,非出于灶”,说得何其正大光明?
可她更清楚,他们真正怕的,从来不是一道赋税令,而是从此再无人替他们吞下那份苦。
她翻开案头那本薄旧册子,《味情录》三个字已有些褪色。
这是祖父临终前交给她的唯一遗物,不记菜谱,只录人心。
每一页都写着某人某时某地的一餐饭:谁在宴席上独爱酸味,是因肝郁气滞;谁拒食油腻,实为家中守孝;哪位大人每逢阴雨必点姜汤,不过是为了压住旧伤隐痛……这些琐碎记录,外人看来荒唐可笑,可苏晏清知道,食物从不会说谎,它照见的是欲望、恐惧与真实的身份。
“他们封仓拒售,设‘苦粮市’,用霉米换田契。”她低声自语,“不是为了抗税,是为了继续做那个把别人嚼碎的苦咽下去的人。”
小账童捧着厚厚一摞卷宗进来,发丝微乱,眼底有血丝。
昨夜她几乎未眠,翻遍三州近五年田籍、仓册、市易账,一笔笔核对农户名下田亩、交易流水、粮价浮动。
最终拼出一张令人齿冷的图景:青州崔氏一族,名下登记田产不足百亩,可仅一家私仓所储稻谷,就抵得上三县年征总量。
三百个散户名字背后,全是同一批管家、护院、佃农,连耕牛耳上的烙印都一模一样。
“虚户分田。”苏晏清合上卷宗,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倒是老手段了。祖制不变?他们的祖上就是这么‘守制’的。”
她提笔蘸墨,拟出《田实税明令》。
条文简洁,直指要害:凡一户名下田亩超百,或三户相邻合计逾三百亩,且日常用度显富者,即列“田税户”,按实产缴税。
不辩出身,不论门第,只问土地与生活本身是否匹配。
但她并未将此令送入政事堂走流程。
三份誊抄,各自封缄。
一份贴于膳政司外,任百官百姓观览;一份遣人送往玄镜司,交至萧决案前——他知道该怎么做;最后一份,则快马加鞭寄往青州,落在陈田令手中。
她要让地方先动起来,让事实说话。
消息传开不过半日,翰林学士谢元卿便来了。
他一身素袍,眉峰紧锁,站在告示墙前良久,转身直入膳政司衙门,语气如霜:“苏正卿,你这是以‘用度显富’定罪?穿绸缎便是富?吃肉便是税?若依此法,寒士偶得赏赐,岂不也要被剥一层皮?”
苏晏清正在煮茶,水刚沸,茶叶舒展如初春嫩芽。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谢大人以为,什么是富?”
“自然是田产户籍,朝廷有册,律法有据!”
“可如今册上三百散户,家家不足百亩,连‘咸税’都不必纳。但他们日日宰牛杀羊,仆从成群,出入高车驷马——这难道不是富?”
“表象而已!怎能据此断产?”
苏晏清放下茶壶,取过斗笠与薄氅:“若大人不信,不如随我去看看。”
城南贫巷,泥泞难行。
破屋连片,炊烟几不可见。
她们停在一户低矮茅屋前,门扉半倾,灶台冷灰积厚。
小账童轻声道:“这家三日未开火,因预征银交不出,被记‘甘粮隐产’,罚役加倍。”
不远处,一座青砖大宅静静矗立,檐角飞金,门环锃亮。
此刻正有仆妇提着食盒出来,里面两只啃剩的鸡骨赫然可见,连脚趾上的金线袜都未脱下。
谢元卿脸色变了。
“你说,谁更‘显富’?”苏晏清声音很轻,却如针落瓷盘,“我不是靠衣裳定罪,是看一个人活得像什么。饿着肚子的人,装不出饱足的样子;真穷的人,也撑不起整日两鸡的排场。”
谢元卿张了张口,终是无言。
良久,他低声道:“可……以表象断实产,终非长久之法。”
苏晏清望向巷口那一缕微弱的炊烟,轻轻摇头:“长久之法,得从撕开这层假面开始。”
风拂过街角,吹动她袖口一线素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