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清脆童音划破晨寂:
“经查,其田庄去年瞒报甘蔗三十六亩。”殿前晨光微明,五色席案如五行排布,蒸腾的热气在冷冽空气中凝成一道道薄雾。
百官列位,神色各异,或傲然自持,或忐忑不安。
甘席之上,蜜粥金黄浓稠,枣香沁人;苦席则粗碗盛糙饭,黑豆掺杂,气味寡淡却刺鼻。
辛辣咸淡,各依新政之规,分明而立,宛如一面照心镜。
那三品大员姓崔,名允之,出身清河崔氏旁支,素以儒雅风度着称朝堂。
他缓步登台时,袍袖轻拂,举止从容,仿佛今日并非受审,而是赴一场诗酒清谈。
目光落在甘席那碗蜜粥上,嘴角微微扬起——江南三十六亩甘蔗田,账册早已焚毁,连亲信都未知情,谁人能察?
可就在他执勺欲舀之际,一声清亮童音穿透寂静:
“经查,其田庄去年瞒报甘蔗三十六亩,‘甜税’欠缴七成。”
小账童立于丹墀侧,手捧《试田录》副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钉入石。
满殿骤然一静,连呼吸都似被掐住。
崔允之的手僵在半空,瓷勺“当”地一声跌回碗中,溅出几滴蜜浆,落在青砖上,像极了凝固的血。
他猛地扭头,眼中怒意翻涌,正要发作,却见殿角一名老秤官缓缓举起手中铜秤,秤盘上托着一小撮灰烬,火光映照下泛着淡淡赤红。
“灶灰验粮,火呈赤色——藏糖无疑。”老秤官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崔允之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知道,这已非言语可辩。
律法或许尚有缝隙,但人心已被点燃。
他咬牙,缓缓起身,离了甘席,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苦席,坐下时脊背挺得笔直,却再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一眼。
众人屏息之间,另一道身影悄然移动。
寒门出身的御史陆明远,原坐于淡席——那是为无功无过、赋税持平者所设。
可此时,内侍宣读:“因代辖地百姓请减徭役三成,劳绩显着,依‘劳补赋’条,升入咸席。”
咸席供盐汤配粗麦饼,滋味厚重,象征责任与担当。
陆明远起身,整衣正冠,稳步迈上台阶。
当他接过盐汤那一刻,殿中忽然响起掌声。
起初只是一两声,随后如春雷滚过冰面,愈来愈响。
有人是敬其为民直言,有人是惧于新政之威,也有人纯粹为这前所未有的“以行定味”震撼动容。
掌声里,陆明远低头啜饮,喉结滚动,盐粒沾唇,竟觉甘美非常。
宴至尾声,谢元卿起身。
他本居甘西边缘,按家中田产应纳部分田税。
但他主动让出位置,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碗最粗糙的糙饭,缓步走至殿心。
众目睽睽之下,他仰首吞咽,一口接一口,直至碗底朝天。
“我坐苦席。”他的声音响彻大殿,“非因家贫,非因失职,而是因我尚未建功于国,不足以享甘味。但我知,这苦,是清白的苦,是能换来甜的苦。”
他转向苏晏清,目光深邃如渊:“三十年来,我读尽圣贤书,解经数百卷,今日方懂,什么叫‘民为邦本’。不是写在纸上,是在灶灰里,在粮仓中,在每一口饭的滋味里。”
天子霍然起身,手中玉圭掷地有声。
“五味策,准行三州,三年为期。若成,天下推行。”
诏令既下,百官俯首。
唯有苏晏清静立原地,指尖轻轻抚过唇角。
她没有尝过那蜜粥,也不曾咀嚼过那一口糙饭。
可她听见了——听见谢元卿吞咽时喉间的滞涩与坚定,听见崔允之离席时靴底摩擦地面的颤抖,听见百姓在市井传唱“火烧见赤”的童谣。
这些声音,比任何滋味更真实。
窗外,小账童将最后一张空饺皮贴于《五味策》图卷轴首。
火光跳跃,映着那薄如蝉翼的面皮,宛如一轮初升的新月。
而在宫墙之外,七道朱漆奏匣正连夜送往政事堂——京中七大世家联名上疏,题曰:《祖制不可轻变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