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余烬前,忽听身后脚步轻响。
萧决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玄袍凛冽,眉宇间寒霜未散。
他目光掠过她手中灰盆,又缓缓移向地底方向——那里,是味监室的入口。
“梁守义还在试毒?”他问,声音冷如铁刃。
苏晏清没有回头,只将最后一撮灶灰洒入火盆,轻道:“他在赎罪,也在蜕变。”
萧决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字字如钉:“你信他不会再度叛变?”
她终于转身,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
火光在她瞳中跳动,像一只尚未展翼的凤。
萧决立于味监室铁栅之外,玄袍如墨,压得整条幽暗甬道都似凝滞了气息。
火把在壁上摇曳,将他身影拉得又长又冷,映在涂满炭灰的石墙上,宛如一柄出鞘未归的刀。
梁守义枯坐于内,七碗残食已尽数下肚,嘴角干裂,唇边尚有血丝未拭。
他双目低垂,却非颓然,而是沉静如井水——那是一种被痛苦洗练后的清明。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目光与萧决相撞,无惧,亦无悔,只有一丝近乎讥诮的坦然。
“你还敢看我?”萧决声音不高,却如霜刃刮骨,“你曾以一道‘香酥鸭’传信北狄,害死三营斥候,焚我边关粮仓。”
梁守义轻轻咳了一声,喉间滚过一阵沙哑:“那时我是鹰犬,为主人啄敌。如今……我是试毒人,为天下尝恶。”他抬起手,指尖颤巍巍指向案上空碗,“每一口饭,都是审判。我吞下的不是毒,是我亲手埋下的罪证。”
萧决眸光微动。
他办案无数,见过太多人在刑架上嚎哭求饶,也见过权贵冷笑抵赖。
可眼前之人,竟在以肉身为秤,以舌为鉴,一点一点称量自己的罪孽。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狠厉——是自己剖心,日日凌迟。
他转头看向苏晏清:“你信他不会再度叛变?”
她站在光影交界处,火光半明半暗地描摹着她的轮廓。
闻言,她轻轻摇头,动作极缓,却坚定如磐石。
“我不信人。”她说,“我信‘味’。”
四字落下,仿佛灶火轻爆,火星四溅。
“他每尝一口毒,就在赎一份罪;每吐一回血,就在撕一张假面。他的舌头已被蛊虫灰蚀穿三层皮肉,痛觉比常人敏锐十倍。现在他吃的,已不是饭,是良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记录详尽的脉案,“当一个人连味觉都被炼成武器,他还敢轻易说谎吗?谎言经不起舌尖的审判。”
萧决沉默良久。
铁面具般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松洞。
他望着那堆残羹冷炙,忽然道:“此局缜密如网,比玄镜司刑审更诛心。”
苏晏清未应,只是抬手,示意小记碟将最新《膳情录》呈上。
纸页翻动间,一行朱批跃入眼帘:“东宫膳房,七日内采买‘焦糖蜜’九次,用量逾常制三倍,熬制时辰精准至刻,药渣由贴身内侍专送焚化亭,火势异常浓烈,带苦杏之气。”
她指尖轻抚“五谷阵图”,那是一幅以历代农政数据绘就的隐秘舆图,唯有结合灶灰共感,方能窥见潜藏脉络。
此刻,她取出一撮昨夜从焚灶中筛出的灰,细细洒于图中央。
火光再起。
灰随焰舞,竟在空中勾勒出一条蜿蜒细线——自东宫偏院起,穿地下暗渠,绕禁军巡防死角,最终没入地库深处。
而沿途所经,皆标注着“蜜”“膏”“胶”等字,隐隐构成一幅从未载入典籍的隐秘药道。
“他们还在用‘甜’麻痹人……”苏晏清低声,如语梦中,“可这一次,我已有了‘灰眼’。”
窗外风起,吹得檐铃轻响。
小记碟捧着新一期《膳情录》走来,火漆封匣时,指尖微顿——她在匣面印下一枚暗纹:一只空饺。
无馅,无色,唯余薄皮裹着虚空,如眼,如誓。
苏晏清望着案头密匣,未启封,亦未言。
她只将那撮灶灰收拢,置于青铜香炉之下,仿佛埋下一粒种子。
夜深,炊火阁灯火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