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忽然停了。
五口铜锅仍在微沸,汤面涟漪圈圈扩散,如同心波共振。
苏晏清站在高台中央,双眼缓缓闭上。
她的舌尖忽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湿润——不是来自眼前的汤,而是某种更深、更远的东西正在涌来。
无数陌生的情绪如潮水漫过意识边缘:压抑的呜咽、深夜的笔录、被强灌入口的黑色药汁、账册上一笔笔虚报的军粮……还有一道模糊却熟悉的甜香,缠绕在权力最高处,令人作呕又无法回避。
她没有睁开眼。
只是唇角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像触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真相。
火光映照她的侧脸,静如古画。
苏晏清闭目立于高台之上,心神如丝线般延展,悄然渗入那一碗碗温热的谷汤之中。
她不曾饮尽,却已尝遍百人心事——不,是千人、万人的情绪碎片如潮水倒灌进她的识海:有老卒在雪夜被剜去口粮时的无声嘶吼,有孤女吞下掺沙米饭后呕血三日的记忆残影,还有某位官员深夜伏案,颤抖着笔写下虚报赋税数字时心头滴落的冷汗……这些味道并非来自舌尖,而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苦涩回响。
最令她心颤的,是一缕藏在所有杂味之后的甘甜。
那是一种近乎纯净的暖意,像冬日里一捧煨在怀中的糖炒栗子,带着烟火人间最朴素的慰藉。
这甜味竟与她自幼体弱、每逢旧伤发作便剧痛难忍的心脉隐隐呼应——此刻,那陈年郁结竟似冰雪遇阳,缓缓化开,丝丝暖流沿经络游走,修复着多年压抑所积下的暗伤。
她心头一震:原来“共感溯味”不只是唤醒他人记忆,亦能反哺自身?
祖父笔记中曾言“本味通神明,食者相契则气血共振”,莫非此阵不仅引人归心,更可借众志成焰,点燃个体未曾察觉的生命之火?
正思忖间,掌心忽觉灼烫。
她猛地睁眼,只见中央火盆骤然腾起烈焰,形态诡谲——非寻常跳动之火,竟如一只展翼欲飞的凤凰,羽翼由金红焰光勾勒而成,盘旋三匝,映得整片祭坛恍若白昼。
众人惊愕抬头,唯老刀头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凤火现!苏老先生……您真的回来了!”
苏晏清目光疾扫,终锁定小灶童手中那只空碗——方才他将最后一勺焦黑黏稠的残羹倒入主火盆,那是试阵前特意保留的一份三年前灾民所食的“毒糜”样本,混了树皮与灰土,原为警示之用。
可就在那残羹入火刹那,五锅汤水同时沸腾,香气逆转,原本沉郁腐朽的气息竟蒸腾出一种悲壮而清明的力量。
她顿悟:“共感溯味”从来不是她一人之力,而是以“本味阵”为媒,借群体情绪共鸣点燃集体潜意识的引信。
她只是执火者,真正燃烧的,是千万人被掩埋的真相与不甘。
此时鼓声再响,祭典将散。
人群仍在低语啜泣,或相互拥抱,或怔然独立,仿佛刚从一场漫长昏睡中醒来。
柳氏嬷默默将陶罐中的祖传火种洒入主灶,红布飘落灰烬之上,宛如新生。
一道玄影无声靠近。
萧决自树梢跃下,黑袍未染尘埃,唯眸色深不见底。
他递来一封密报,纸角尚带夜露湿痕:“东宫昨夜焚毁三箱‘安神蜜’,守库太监供称其味异于常制;太子近三日未见心腹谋士沈砚,禁军称其闭门诵经。”他声音低沉如刃,“你这火,烧到了他们心里。”
苏晏清接过密报,指尖轻抚纸面残留的焦痕,唇角微扬:“还不够。”她转身走向主灶,端起最后一碗未饮的谷汤,缓缓泼于火前,“我要让整个金殿,都尝到这口‘醒味’。”
火焰轰然再起,映照她清冷侧颜如刀刻玉雕。
窗外风动,小灶童蹲在阵图残迹旁,小心翼翼将一张薄如蝉翼的空饺皮贴于五行交汇之处。
火光跃动,光影流转间,那饺子竟如新月初升,破云而出,静静悬于灰烬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