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了。
自《蜜中藏蠹疏》递入宫门,已整整三昼夜。
朝堂静得反常,连最聒噪的言官都闭了嘴。
圣意未发,如同天边压城不雨的乌云,沉沉悬在每一个人心头。
苏晏清知道,不是皇帝不信,而是“赤心散”早已如藤蔓缠心,悄然腐蚀了他的决断之根。
那曾经雷霆万钧的笔锋,如今迟疑、游移,甚至对诤言生出本能的排斥——甜腻入骨,苦口良药反倒成了刺耳杂音。
不能再等了。
奏疏可封,民心不可封;龙案可压,灶火不能熄。
她转身走入城南贫巷,风卷起青布裙角,露出底下磨破的鞋尖。
这里曾是御膳监老厨役聚居之所,如今墙颓瓦裂,炊烟稀薄。
她命小灶童支起铁锅,架起旧灶,以残谱所载“本味阵”熬煮五谷粥——陈仓粟米、隔年麦粉、掺入苦荞豆屑,一粒糖盐不加。
火候定为“三沸九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是祖父口传心授的古法:万物自有其真味,无需外饰,只需唤醒。
可百姓不懂这些。
首日开棚,人影寥寥。
有人凑近嗅了嗅,皱眉走开:“这啥?喂猪的泔水吧。”孩童嬉笑着扔来石子,砸在锅边铛然作响。
他们早已习惯街头甜糕蜜饯的滋味,也习惯了麻木地活着,忘了饥饿之外,还有别的感觉。
小灶童低头拨着炭火,声音发颤:“先生……是不是我们错了?”
苏晏清没答。
她挽起袖子,露出十指上被热油烫出的裂口,轻轻舀起一勺灰白米汤。
风拂过她的鬓发,带下几缕散落的黑发粘在额角汗湿处。
她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名普通的妇人,又像某种无声的祭司。
然后,她仰头,将整碗粥饮尽。
一瞬间,记忆如潮水倒灌。
祖父佝偻在灶前的身影浮现眼前,他低声哼着祖传调子:“火要慢,心要净,味才不会走偏……”接着是饥荒年间,瘦骨嶙峋的老妪啃着观音土,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吞咽声;再后来,是牢狱深处,狱卒悄悄递来一只冷透的素饺,说:“你爷爷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
她闭着眼,泪水无声滑落,滴进空碗,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可她笑了。
“这味,是活着的味道。”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人群的冷漠。
街角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动了动。
他是阿烬,母亲死于疫病,父亲赌光家产后失踪。
他被人唤作“忘名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迟疑地走上前,接过一碗,怯怯地喝了一口。
忽然僵住。
瞳孔微震,像是被什么击中。
他嘴唇颤抖,喃喃道:“娘……娘说过……‘别忘了回家路’……”
那一瞬,他记起了泥屋门前那棵歪脖子槐树,记起了夏夜萤火飞舞时母亲哼的歌谣。
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汉子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想起来了……我爹叫李守仁……我答应过他要回乡修坟的啊!”
另一人怔怔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原来辣的……是会让人清醒的……我这些年,怎么就只吃甜的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不再嫌它寡淡。
他们捧着粗陶碗,啜饮着这无糖无盐的粥,眼中渐渐泛起久违的清明。
消息悄然传开。
萧决的暗探夤夜回报:连日来,凡饮此粥者,夜梦清晰,多见故人往事;有人惊醒痛哭,有人焚毁赌契,更有疯癫多年的老兵竟认出了亲弟,抱头痛哭三日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