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门开一线,风裹着夜露吹入,烛火猛地一晃,映出门口两道影子——一老一少,佝偻与稚嫩相依而立。
老刀头满面风霜,眼中泛着泪光,手中捧着一只陶坛,坛身斑驳,封口以红绳缠绕三匝,再用蜡泥严密封存,其上隐约可见一个焦黑的“苏”字烙印。
“小姐……”他声音沙哑,双膝一屈,竟要跪下,“老奴不忠,藏匿三十年,今日才敢归来。”
苏晏清疾步上前扶住,指尖触及那粗糙的坛壁,心头却如遭雷击。
一股温热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火种在血脉中悄然点燃。
她怔住,舌尖忽又泛起一丝甘意——不是甜,而是劫后余生般的回甘,像极了幼时祖父喂她尝第一口发酵米酒时的感觉。
她猛然醒悟:这是“共感溯味”在回应!
这坛中之物,是《五谷阵图》缺失的钥匙!
“您不必跪我。”她嗓音微颤,却稳稳接过陶坛,双膝缓缓落地,郑重叩首,“孙女接灶,承火,续命。”
老刀头老泪纵横,颤声道:“这灰……是景阳宫大火那一夜,唯一没被清走的炭土。苏老先生临终前,拖着烧伤的手指,在裂砖上刻下‘味记’,让我埋进灶心,等能懂的人回来取。他说——‘火不死,味不灭,清儿会来’。”
小灶童站在身后,紧紧攥着打火石,仰头望着这一幕,眼中燃起敬畏与追随的光。
苏晏清双手捧坛,轻轻启封。
一股陈年烟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焦木、灰烬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香——那是时间与意志共同煨炖的气息。
她闭目,指尖轻触灰烬,心神骤然沉坠。
眼前火光冲天,景阳宫烈焰翻卷。
她看见祖父披着焦黑厨袍,跌坐在废墟之中,手指在烧裂的青砖上艰难划动,每刻一笔,便咳出一口血。
唇形无声开合,字字如钉,凿入她魂魄:
“清儿当立……
味不可封……
食为政道,火为信灯……”
画面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泪已滑落。那八个字,不只是遗训,是使命的觉醒。
就在此时,属吏匆匆叩门,呈上药渣化验结果:“回正卿,东宫近三个月所用药渣中,确含微量‘焦糖酚’,结构稳定,非偶然混入。济仁坊三批蜜丸皆检出同源成分,与‘赤心散’配伍记录完全吻合。”
苏晏清眸光一凛。
果真如此。
“赤心散”本为安神定志之方,可一旦掺入焦糖酚,便会缓慢侵蚀人之自主判断力,使人易受暗示、偏好甜腻、厌恶辛辣——而这,正是近年来天子偏爱甜膳、疏远诤臣、决策优柔的根源。
她提笔研墨,墨色浓重如血。
《蜜中藏蠹疏》就此拟成。
全文分三章:首论“药膳之毒”,以数据证其渐侵;次述“味记之证”,引祖父遗刻与灶心灰为凭;终揭“阵图之用”,阐明“食政”非庖厨小技,乃治国经纬——若放任此毒潜行,朝堂将无人能辨真言,天下尽成盲食之人。
封笺之际,窗外瓦片轻响。
她抬眸,只见檐角黑影矗立,萧决不知何时已至,玄镜火漆匣抱于怀中,未拆,却已在封皮批下八字:
“此疏若出,你我皆无退路。”
夜风猎猎,吹动他黑袍如旗。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不再是冰冷监察之刃,而是一双终于重新感知到“人间滋味”的人的眼。
苏晏清凝视着他,声音轻却如铁:“可若不出,天下将无醒人。”
良久,萧决未语。
他只是抬起手,将火漆印重重按在奏疏封口,朱砂如血,印文清晰——“玄镜监证”。
“我替你递。”
话落,他转身欲去。
就在此时,屋外灶间火光一闪。
小灶童蹲在炉前,将一只空饺轻轻投入新燃灶火。
火焰腾然跃起,包裹饺子,噼啪作响,似誓,似战,似一场无声的祭礼。
苏晏清望向那团火,指尖尚沾灶心灰。
而此刻,宫墙之内,龙榻之上,那人是否还能尝出苦涩?
是否还听得见,这自民间灶火中燃起的警示之味?
烛火摇曳,案上奏疏静卧如剑。
只待圣意一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