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檐角悬着一钩残月,风穿过荒院,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苏晏清站在灶前,面前一口黑铁锅正咕嘟冒着浊气,汤面浮着一层油亮的泡沫,泛着暗红血丝。
那筐野狗残骨已被她亲手拆解,堆在脚边,白森森地裸露在月光下,有的还挂着腐肉与筋膜,苍蝇嗡嗡盘旋,腥臭扑鼻,连老鼠都绕道而行。
老刀头的话仍在耳边:“当年百姓断粮,便以此熬汤活命。你若不忍闻,便不必试。”
她没退。
不仅没退,反而亲自执刀,刮骨剔渣,十指被碎骨划破,血混着脓水渗出,指甲翻裂,露出底下粉红的肉。
旁人劝她戴面巾,柳氏嬷捧着药汤赶来,眼圈发红:“姑娘,您这是何苦?哪怕遮了口鼻……”
“若隔了布,就闻不到他们的苦。”苏晏清声音很轻,却像钉子般嵌进地面。
祖父死于雪夜,口中默念的是“清儿当立”;百姓饿毙于冻土,怀里抱着的是空碗;那些被抛尸乱岗的人,至死都没人替他们收骨、喊冤。
而今日,她端起这碗由腐骨熬成的汤,不只是为了通过“试味三关”,更是为了接下那一声跨越百年的叩问——
谁还记得我们曾活过?
火势需稳,文火慢炖,不可急躁。
她守在灶前整整三日,未曾合眼。
水干了便添,火弱了便拨,每一次搅动汤勺,都像是在翻搅一段沉埋的痛史。
到了第三天夜里,汤色终于由浑浊转为深褐,继而如墨般浓稠,骨髓尽溶,香气却不扬,反有一种沉郁入骨的厚重,仿佛大地深处涌出的叹息。
小灶童起初躲在角落冷笑:“疯了吧?拿死狗骨头煮汤,还熬三天三夜,图什么?”可当他看见苏晏清指尖溃烂仍不肯歇,鬓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眼窝深陷如枯井,却始终盯着那口锅,眼神清明如初时,他心头猛地一颤。
终于,在第四日凌晨,天将明未明之际,她舀起第一勺汤,轻轻吹散热气,动作轻柔得像在喂一个婴儿。
“值得吗?”小灶童忍不住上前,声音干涩,“一碗烂汤,能换来什么?”
苏晏清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汤缓缓倾倒于地,敬天祭地,然后才命人盛出数碗,送往街角乞儿手中。
其中一个叫阿烬的少年,衣衫褴褛,接过碗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低头猛喝,几口下肚,忽然浑身一僵,眼眶骤然涨红,继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娘……我娘就是被扔在乱岗上……被人说‘贱骨不值一葬’……可她临死前还在煮汤,想给我留一口热乎的……她说……只要还能喝上一口汤,就不算真死了……”
哭声撕裂晨雾,惊飞栖鸟。
苏晏清静静听着,没有劝慰,只是抬手抹去唇边残留的一滴汤汁。
就在那一瞬,舌尖忽然掠过一丝异样——不是甘甜,也不是咸鲜,而是一种久违的“鲜”,温润如泉,自舌根缓缓升起,顺着经络流入心府,竟让她微微一震。
她闭上眼。
脑海中光影闪动:御膳房深处,灯火昏黄,一个苍老的身影背对她蹲在地上,偷偷架起小锅。
那是她的祖父。
他手中捧着一块焦黑的骨头,轻声道:“这是边关阵亡将士的遗骨……我不敢声张,只能悄悄带回,熬成汤,分给活着的人。”
画面中,士兵们捧碗而饮,泪流满面。
有人喃喃:“这汤里有兄弟的味道。”
祖父低声说:“骨中有魂,汤中有信。吃了它的人,就不会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苏晏清猛然睁眼,呼吸微促。
原来如此。
所谓的“五谷本味阵”,并非仅靠食材配伍、阴阳调和就能参透。
它需要的,是真正尝过人间至苦之人,以自身为薪,点燃记忆之火,让食物不再只是果腹之物,而是承载忠魂、唤醒良知的媒介。
真正的食政,从来不在朝堂奏对之间,而在这一碗墨汤之中——它是无声的控诉,是生者对死者的承诺,是权力之外最原始、最坚韧的正义。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疾书,推演阵图。
指尖仍在流血,染红纸页,她也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