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在青灰之间,酱坊外的空地已燃起一簇微火。
铁锅支在断砖垒成的灶上,黑黢如墨,像一口从地底翻出的棺。
苏晏清蹲身,将那几根从乱葬岗边缘拾来的残骨轻轻放入锅中——指节发白,动作却稳。
骨多是碎的,有的还沾着泥土与朽布,非祭牲,亦非野兽,分明是人骨。
饥岁无粮,百姓掘坟取骨熬汤,只为让亲眷多活一日。
此事史不载名,唯口耳相传于寒夜村舍,羞耻得连哭声都压得极低。
老刀头站在三步之外,手拄铁勺,目光如刀刮过她肩背:“你要复原的,不是一道汤,是耻。”
苏晏清没应声。
她只将清水缓缓注入锅中,直至没过残骨。
水影晃动,映出她眼底那一片沉静的火。
小灶童蹲在檐下剥蒜,嗤笑一声:“官小姐穿绫罗来烧火?火候差半分,全是尸臭。”话音未落,却见她并未添柴,反而以湿布覆住锅口,仅留一线缝隙,底下火苗细若萤虫,几乎看不出在燃。
“冷水下骨,文火浸骨血。”她低声自语,实则是说给这方天地听,“骨髓未凝,魂未散,急火只会锁住秽气。”
众人不解,只觉荒唐。
堂堂膳政司正卿,竟用御前烹龙煮凤的手法,熬一锅乞丐都不饮的浊汤?
可她神色无半分轻慢,反似在行祭祀大典。
她跪坐灶前,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像守灵之人,又像待判之囚。
三时辰过去,汤色仍清如井水,不见乳白,更无香气。
街口卖饼的老妪摇头走了;几个看热闹的乞儿也打哈欠散去。
唯有阿烬蹲在墙角没动,他饿了十五年,却从没见过有人为“不该被记住的味道”如此郑重其事。
第四时辰初刻,苏晏清忽然起身。
她取来一把陈年米糠——棕黄结块,混着鼠粪与尘土,是从城南贫民窟讨饭人家墙角刮下的存粮。
这是当年饥民唯一的稠汤之物,咽下去能撑一夜,吐出来便是血。
她扬手撒入锅中。
下一瞬,猛火骤起!
干柴爆燃,烈焰腾空而起,舔上锅底如怒龙翻身。
汤面瞬间翻滚,由清转浊,再由浊化乳,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腥,却不腐;苦,却不败;醇厚之中,竟透出一丝焦香,仿佛谁在极寒夜里,用尽最后一口气呵出的那一缕温息。
老刀头猛地抬头,眼中惊涛骇浪。
这味……不对。
不是食材之香,也不是火功之妙。
那是骨髓在高温骤裂时释放出的“魂油”——传说中,只有濒死者被剜心割肉、熬尽体温的最后一刻,才会从骨缝里渗出的一丝精魄之味。
寻常厨子终其一生都闻不到一次,因它只生于极致之痛。
而她,算准了那一刻。
汤成。
苏晏清以粗陶碗盛之,双手捧至老刀头面前,不语。
老刀头颤抖着接过,低头看着那碗浑浊泛白的汤,忽然喉头一哽。
他强忍着喝下一口,滚烫的液体滑入腹中,却如利刃剖开记忆。
“咳——!”
他猛然呛出,眼泪夺眶而出,整条手臂剧烈发抖,碗差点摔落。
“你怎知……”他嘶哑着嗓音,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那晚我偷了一碗汤,送去狱墙外……守卒答应转交苏老太君……她说……‘比御膳还暖’……”
风停了。
连远处市集的喧闹都仿佛被掐住喉咙。
苏晏清垂眸,指尖微微颤动。
原来如此。
那晚,祖父蒙冤入狱,祖母病重将殁,家族覆灭在即。
老刀头无法相见,只能在这乱世之中,以无人收殓的残骨熬一碗汤,托人送入高墙。
那一口热汤,是尊严的最后一寸火苗,是人在深渊尽头,仍愿相信人间尚有温情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