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人,今夜不必怕吐,不必怕丑。
只要你们还能咽下这一口人间烟火,
山河,就不会塌。
夜风穿廊,吹不散金殿内那九股如墨般升腾的腥烟。
黑羹入玉碗,每一勺都似从幽冥深处舀出,泛着暗光,气味钻鼻——铁锈混着腐土,夹杂着某种动物颅腔里才有的陈年秽气,悄然在殿中蔓延。
已有几位年迈大臣脸色发青,指尖微颤,强自按住喉头翻涌。
有人闭目凝神,仿佛正与体内骤然苏醒的恶魔搏斗;有人额角沁汗,却仍死死攥住碗沿,不肯示弱。
就在这寂静将崩之际,苏晏清起身了。
她步履轻缓,素袍曳地无声,腰间银勺随步伐轻晃,像一缕游走于乱局中的冷月之光。
她行至主鼎前,执起长柄金勺,轻轻搅动那一锅浓稠如血的“九鼎腥羹”。
汤面裂开漩涡,腥风扑面而来,连立于三丈外的萧决都不由蹙眉屏息。
苏晏清却微微垂眸,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在“尝”。
不是用舌,而是用心。
祖父曾教她:“食之道,不在口腹,而在识毒知变。”她闭眼一瞬,任那气息贯入鼻腔、沉入肺腑——她“看”到了:那腐髓中的菌丝如细蛇游走,在热力催发下释放出迷魂扰志的浊气;它不伤五脏,却蚀神智,专攻人心最脆弱的恐惧与羞耻。
但她也看到了破绽——此物惧酸畏辛,更怕陈年发酵所生的“逆香反噬”。
于是她舀起第一勺,缓缓送入口中。
喉间滑过的是腥腐,是麻痒,是几乎令人跪倒的幻觉潮涌——耳边似有北地寒风呼啸,夹杂着战马悲鸣、士卒哀嚎。
她指尖微颤,却稳住了手腕。
一口咽下。
面色如常。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炉火噼啪作响。
她放下玉碗,声音清越如磬:“大靖以礼待客,亦不惧试。今日,我为君前,先饮。”顿了顿,又道,“此味粗烈,然山河之气,尽在其中。”
话音落时,百官心头一震。
户部尚书杨维舟本已捏紧袖中帕子准备掩面退席,此刻却被这句“山河之气”刺中心弦。
他猛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戍边塞外,雪夜啃食冻硬马肉、靠一口烈酒活命的日子。
那何尝不是这般腥臊?
可那是活着的味道,是守土之责,是家国之重!
他仰头一饮而尽,竟笑出声来:“像极了我当年在雁门关啃的冻马肉!虽臭,却暖肠!”
礼部侍郎林修远原是最重仪容之人,此刻抹了把嘴,眼中竟泛起泪光:“这哪是脏?分明是北地风雪里的活命味!你们闻到的是臭,我闻到的……是我兄长埋骨漠北前最后一餐的烟火气。”
一句句言语如星火燎原,原本紧绷的气氛竟渐渐松动。
有人开始低声交谈,有人甚至主动添了一勺。
没有人呕吐,没有人失仪,反倒像是在这诡异的共食中,寻回了某种久违的血性与真实。
阿古尔坐在狄使席上,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灰。
他死死盯着苏晏清,眼中惊怒交加。
他本以为这一招万无一失——中原人重体面、讲洁净,岂能忍受此等污秽之食?
只要一人当众呕吐,群臣便会连锁崩溃,皇帝颜面扫地,盟约自然难成。
可眼下……他们不仅忍了,还笑着咽了?
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苏晏清转身,金勺遥指东西南北中五鼎,朗声道:
“你们献的是腥,我回的是和。这碗里没脏,只有山河。”
语毕,五鼎齐鸣,蒸气翻卷,仿佛天地共鸣。
那一刻,阿古尔忽然觉得,自己带来的不是什么“神羹”,而是一份被彻底解构的尊严。
他猛地扭头看向老膻头。
后者低头杵立,手中陶罐微微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师父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些中原人,竟能以平常心吞下亡魂之息,非但不受控,反而将其化为谈笑佐酒之资。
沈通译悄然退至殿角,借宽袖遮掩,将一张油纸迅速塞入玄镜司暗哨掌心。
纸上狄语密写:“他们不是怕腥——他们是把腥,当成了家常。”
风起于檐角,卷走最后一缕黑烟。
而殿中,宴尚未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