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宫门紧闭的朱漆大门,望着门外那条由千百双手托起的、流动的暖河。
然后,她缓缓举起手中的勺,指向宫门深处。
“开锅。”苏晏清举起铜勺,指向宫门深处,声音不高,却如定海神针般落进每一个人耳中:“开锅。”
那一瞬,风动了。
陈炊长立于鼎后,须发皆颤,双手高举令旗,嘶声喝下三十余年御膳司生涯中最庄重的一道口令:“倾壶——归心!”
千只陶壶同时倾斜,乳白浓稠的汤液如江河倒灌,争先恐后涌入那口丈许高的青铜巨鼎。
鼎腹本已煨着文火慢炖整夜的底料,此刻汤浪翻腾,香气骤然炸裂——谷物焦香冲霄而起,药材微苦铺展如网,红糖的甜意似丝线穿行其间,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人味”,那是无数双手捧过、无数张嘴念过、无数颗心盼过的滋味,是饥寒交迫中不肯熄灭的念想。
香气如实质般席卷宫前广场,连紧闭的宫门都在震颤。
禁军残部中有人猛然跪倒,不是因刀锋所指,而是因为这味道唤醒了他们早已封存的记忆:母亲的灶台、妹妹的笑脸、村口老井边分食半碗稀粥的黄昏。
就在这香气沸腾至顶点时,地面微震。
玄镜司地道闸门轰然开启,黑衣玄卫如暗潮涌出,无声而迅疾地包抄四方。
萧决立于最前方,铁甲映火,眸光冷冽如霜。
他抬手一挥,仅一个动作,便有八名精锐直扑柳元柏。
“你们敢!”柳元柏怒吼,踉跄后退,“本官乃当朝尚书令,掌百官之首,尔等擅动私兵,形同谋逆!”
“谋逆者,是你。”萧决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入石,“你勾结太子旧党,私调禁军,封锁宫门,欲行废立。证据三车,已在玄镜司大狱。”他目光扫过韩震,“禁军调动令符,是从你书房暗格搜出的吧?”
韩震冷笑抱臂:“不错。我还亲自验了印泥未干。”
柳元柏面如死灰,终于踉跄一步,跌坐在地。
他望着四周跪伏的士兵、沉默的百姓、那口蒸腾不息的大鼎,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一碗汤……竟真能掀了庙堂?荒唐!荒唐!”
“不荒唐。”苏晏清缓步走近,俯视着他,“你读尽圣贤书,却不知‘民以食为天’不是一句虚言。你把百姓当棋子,可他们也有嘴,也会饿,也会记住谁给过一口热饭。”
话音未落,宫门吱呀开启。
皇帝披着狐裘,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登临玉阶。
他面色苍白,咳嗽连连,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口鼎,又看向满场百姓高举的粗陶碗,手指颤抖:“此……此非兵变?”
苏晏清当即跪地,额头轻触冰冷石阶,声音平静却如钟鸣:
“非兵变,是民定。
他们不为臣,不为君,只为一碗不再被夺走的热汤。”
风再次吹起,汤气缭绕如云,笼罩宫阙。
次日清晨,柳元柏伏罪诏书传遍六部,太子旧党尽数革职查办。
朝野震动,万民称颂。
皇帝欲赐苏晏清紫云坊府邸、黄金千两、奴婢二十,她却只低头请命:
“臣无他求,请将政事堂外那口熬过归心汤的鼎,永铸于阶前,刻‘民灶’二字。”
满殿寂静。
良久,皇帝缓缓点头:“准。”
当夜,百姓自发围聚政事堂前,携灯提篮,守鼎不散。
孩童依偎父母膝前,轻声唱起新谣:
“苏博士不取金殿宴,
只留一锅暖人间。”
月下,萧决负手立于廊角,遥望那口静静矗立的鼎。
苏晏清独自站在鼎旁,指尖轻轻抚过“民灶”二字,仿佛在触摸一段尚未冷却的历史。
他悄然走近,低语:“你让他们跪的不是你——是这锅汤。”
她闻言轻笑,仰头望月,眼底映着火光与星河:“不,萧都督,他们跪的,是自己终于被当人看了。”
远处,北境雪原之上,某处村落的茅屋中,一盏油灯未熄。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搅动铁锅,锅中汤色深褐,气味却不腥不膻,反透出几分暖意。
她喃喃自语:“博士说,只要灶火不灭,人心就不冷……”
而在王朝最北的边界线上,一道漫长的队伍正踏雪而来。
为首的异族壮汉身披狼皮,眼神桀骜,身后九辆重车碾过积雪,每车上都稳稳载着一口青铜古鼎。
鼎盖紧闭,但隐约有腥臭之气渗出,连道旁石雕猛兽都躁动不安,低吼退避。
那人立于宫门前最后一级雪阶,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皇城,嘴角扬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