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整块糕放入漆盒,转身离去。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阿糯一眼:“谢谢您当年给了他一次‘不怕’的机会。”
马车驶回宫门时,天色已暮。
当夜,乾清宫灯火未熄。
苏晏清亲自捧盒入殿,立于案前,不开盒,不言语,只是将一块糕轻轻置于龙案之上,然后自己取了一块,缓缓咬下,咽下,静静等待。
皇帝站在屏风后良久,呼吸紊乱,身体微抖。
“又是汤……又是药……”他喃喃,声音里满是恐惧与戒备。
可这一次,没有香气弥漫,没有药味冲鼻,只有熟悉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焦香。
他终于迈步而出,手指颤抖着触上那温热的糕面。
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不是幻觉。
一口,两口……
他没有笑,也没有怒,只是眼泪无声滚落,砸在案上,洇湿了黄绫。
陈史官躲在殿角阴影中,提笔疾书,字迹急促却清晰:
“帝食无糖糕,落泪,未召医,未焚香。”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悄然掠过宫墙。
老针嬷立于膳政司外室,手持银针与瓷碟,逐一查验苏晏清今日所用食材。
她翻遍药典对照,甚至以秘法测验气息流转,最终停在那一包“安心糯”前,眉头紧锁。
半晌,她低声自语:“无一味药……无一丝‘归心引香’……怎可能……”
烛火忽闪,她在袖中取出一张泛黄薄纸,迟疑片刻,轻轻压在案角。
纸上墨字斑驳,写着两个古老的名字——
赤心散夜色如墨,宫灯摇曳。
膳政司内,烛火微明,一缕炭香悄然氤氲,不似往日熏殿的沉郁药气,反倒带着几分山野柴灶的粗粝气息。
苏晏清盘膝坐于暖炉前,双目紧闭,指尖轻抚舌底那枚深埋多年的梅核——那是幼时祖父亲手所嵌,说是“厨者无味,以痛为锚”。
如今这痛楚早已化作她感知世界的另一种“味觉”,敏锐得近乎诡异。
炉中炭火忽地一颤,爆出细碎火星。
就在那一瞬,剧痛自舌根炸开,直冲脑海。
她眼前骤然浮现出一片苍茫荒原:雪覆四野,枯树如骨,一口残破土灶孤悬于风沙之中,灶口幽黑,仿佛吞噬过无数言语与呼吸。
火焰腾起,灰烬翻飞,三个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心锁灶。
她的呼吸一滞。
更令她心神震荡的是灶底石基上那道刻痕:回锋顿笔,力透岩层,正是苏家祖传的“痛钩”笔意。
那是她祖父独有的标记,只用于传给嫡系后人的秘灶之上。
他曾说:“灶有魂,厨有心,唯以痛刻之,方不负一味。”
可这灶……竟在北境?
她猛然睁眼,额角沁出冷汗。
不是幻觉。
每一次“反引炭”的燃起,都像是一次跨越千里的呼应——而这一次,回应她的,是血脉深处的震颤。
她低头看向炉中余烬,手中瓷碟里静静躺着一层淡金色的灰粉,正是以“云心蕊”焙炼而成的“反引炭”。
老针嬷留下的黄纸还压在案角,墨迹斑驳却清晰:“赤心散,原方三十六味,主药非安神,乃控志;‘归心引香’实为梦香衍毒,饲人如兽,久用则神迷形衰,唯假甜幻慰其心。”末尾两行小字如刀剜纸:“我侍先帝、今上两代,见帝王愈安,心愈囚。今日始知,谁在救人,谁在锁心。”
苏晏清指尖轻抚那行字,眸光渐冷。
原来所谓“安神良方”,不过是将皇帝一生困于虚幻甜梦的枷锁。
而真正让他清醒进食的,并非任何灵丹妙药,而是那一块无糖无香、仅凭焦火与真心制成的糯米糕——它唤醒的不是食欲,是被压抑了二十年的信任本能。
她缓缓起身,将最后一撮“反引炭”封入漆盒,置于案首。
窗外风声骤紧,小温婢立于廊下,手中铜尺悄然插入积雪,轻轻一划,刻下一道微弯的钩痕,如同回应某种冥冥中的契约。
风过处,炭火再爆,一声轻响,似远似近。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老针嬷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未进屋,只远远望了一眼案上的漆盒,便转身隐入夜色,袖角拂动间,似有泪光一闪而逝。
苏晏清独立灯下,望着龙袍一角曾在梦中浮现的纹路,低声自语:“陛下昨夜落泪,是因为终于尝到了真实的滋味……可真实从不许诺安宁。”
她抬手熄了烛。
黑暗中,唯有炉火未冷,余烬微红,仿佛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