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抱头,呼吸急促,瞳孔涣散,口中喃喃:“汤……我要那汤……快……快烧起来……不然我会疯的……”
他踉跄站起,跌跌撞撞冲向门口,似要寻那虚幻之源。
苏晏清欲追,却见门外雪地上,几点淡淡的脚印延伸向御膳房后巷——有人来过,且刚走不久。
她心头一沉。
是谁?竟敢在她疗心之际,暗焚此香?
是谁,在背后操纵这场心瘾轮回?
她望向炉中将熄的炭火,火舌之下,一道细微刻痕隐约可见——是萧决留下的暗记。
他曾说,若宫中有异香浮动,必有人逆溯灶脉,图谋国运。
而今香再现,灶脉震颤,北境地火微闪……
一切,才刚刚开始。
风雪止息的第四日凌晨,乾清宫外万籁俱寂,唯有御膳房一灯未灭。
炉火将尽,炭灰微红,苏晏清仍跪坐于地,背脊挺直如松,双目紧盯玉碗中那层薄薄荡漾的乳白羹面。
她已三日未曾合眼,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指尖微微发颤,却始终未离碗沿半寸。
这一锅“暖玉羹”,不只是药,不是毒,也不是权谋——而是她以身为薪、以神为火,熬进自己性命里的一线生机。
门扉忽开,寒气裹着黑影涌入。
萧决踏雪而来,玄袍染霜,左肩一道暗血渗出,在墨色织物上洇成一片沉郁的痕。
他脚步沉重却不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之上,却仍稳稳立定于门槛之内。
“截到了。”他声音沙哑,似铁石相磨,“是尚宫周氏派来的粗使奴婢,从西偏巷潜入,焚香后即欲逃离,被我埋在檐角的影哨拿下。”
苏晏清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喉间干涩得几乎吞咽不下唾液。
萧决走近,目光扫过炉火、碎瓷、冷案,最后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眼底掠过一丝痛色:“太后早布此局。她知你破瘾必断香源,故反其道而行——你不许人焚香,她便偏要焚;你以温疗心,她就用旧忆勾魂。她在逼你耗尽心神,直至崩溃。”
他说得冷静,却掩不住呼吸间的滞涩。
体内那缕“梦香”早已蚀入心脉,此刻因剧烈运功与情绪激荡再度翻腾,如万千蚁噬,令他指节紧握成拳,掌心渗出血丝。
可他仍站着,一步未退。
“你再熬下去,”他低声道,“命不保。”
苏晏清终于抬眼,目光如炬,穿透昏黄烛光直刺他瞳底:“若我不熬这一锅,明日整个朝廷就得喝安神汤。”
她语调平静,却字字如钉入骨。
萧决一震。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一旦皇帝彻底陷入对“归心引香”的依赖,必将重启“安神汤”制令,百官饮之以定心神,实则沦为傀儡。
那时,朝堂再无清醒之人,唯太后执香控政,天下皆盲。
而她此刻守的,不止是一碗羹,更是一线清明。
她缓缓闭目,从舌底取出一枚乌黑梅核,以银针轻刺,剧痛瞬间炸开神经,让她涣散的心神猛然收紧。
心觉再度开启,如细网铺展,悄然探向乾清宫方向——
怒、惧、渴、悔……四种情绪如潮水般冲刷而来,杂乱却真实。
那是帝王压抑一生的情感残渣,在剥离幻香后首次赤裸浮现。
苏晏清睁开眼,毫不犹豫掀开陶盖,取来一味深藏匣中的“霜降莲心”——秋末采撷,经九重霜打,苦而不涩,专镇心火躁动。
她将其研粉入羹,轻轻搅匀。
“真正的瘾,从来不在鼻端,而在心里。”她喃喃,“他怕的不是香,是他七岁那年,第一次尝到甜,却被打得再也笑不出来。”
话音落下,炉火忽跳一星。
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如刃,劈开夜幕。
雪停了,屋檐垂下的冰棱映着初曦,晶莹剔透。
片刻后,乾清宫内传来轻微响动。
帘帷轻动,皇帝缓步而出,脚步虽虚,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依旧跪坐炉边的身影,忽然开口,声音极轻:
“你……为什么不逃?”
苏晏清缓缓抬头,唇角微颤,终吐出一句沙哑至极的回答:
“因为有人,必须替你尝完所有的苦。”
晨光落于玉碗之上,羹面微漾,温而不烫。
廊下,萧决默默将玄镜令按在心口——那一向侵蚀他五脏六腑的“梦香”,竟随着这寥寥数语,悄然退却寸许。
他望向北境地脉尽头,风雪未消处,低语如誓:
“你烧的火……快烧到源头了。”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本尘封多年的起居注卷册,正静静躺在史阁深处,页角微卷,墨迹模糊——上面依稀可见一行小字:永昌七年冬,帝诞日,食宫女阿糯所制糕点,味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