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台下十万双眼睛,那些充满疑惧、期待、绝望与微光的眼睛。
但她更要让他们明白——
有人,愿意为“安心”二字,赴汤蹈火。粥成之时,天光正盛。
炊火阁千灶齐沸,蒸腾的雾气如云海翻涌,笼罩着皇城外那一片沉默而躁动的人海。
苏晏清立于高台中央,手中长勺轻转,将一碗素心粥缓缓倾入青瓷碗中。
米粒软糯分明,汤色澄澈如露,无油、无糖、无香,唯有一缕稻谷初熟时的清气,在风里淡淡浮散。
她抬眸扫过台下十万双眼睛——那是被恐惧啃噬过的目光,是饿极了也不肯伸手的防备,是连吞咽都带着颤抖的绝望。
“今日之味,”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如钟鸣鼓响,“不记于谱,不传于世,只为此刻安心。”
百姓静默,无人上前。
他们不是不信这粥,而是不敢信世间还有“安心”二字。
苏晏清不语,只将三碗清汤依次端起,仰首饮尽。
动作从容,面色如常。
第三碗落腹时,舌底那枚嵌入经络的梅核再度刺痛,像一根细针扎进神识深处——那几乎不可察的腐甜气息仍未散去,余毒仍在某处潜伏。
但她脸上未露分毫异样。
风拂过她的银簪,发丝微扬。
忽有老丈自人群前踉跄而出,白发苍苍,衣衫褴褛,颤抖着跪倒在地:“苏博士……真无毒?我一家五口,昨夜已有三人呕血……若再有毒,我们……真的没了……”
苏晏清望向他,眼中并无波澜,唯有沉静如渊。
她缓缓摘下发间银簪,锋刃在阳光下一闪,随即划破指尖。
一滴血珠坠入刚盛好的粥碗,荡开一圈猩红涟漪。
“若我明日暴毙,”她声音清冷如雪水,“你们再来恨我。”
全场死寂。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有人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有人望着身边病弱的幼子,有人想起昨夜屋中传出的最后一声喘息。
然后,第一人跪下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片刻之间,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俯首在地,哭声骤起,撕裂晨风。
“苏博士给的不是饭,是命啊!”
争食之声渐起。
人们捧着食盒后退,却又频频回望,仿佛怕这一切只是幻梦一场。
孩子抱紧碗,老人含泪啜饮,有人边吃边哭,有人吃完后跪地叩首,额头触土,久久不起。
暗处,梁守义蜷缩在阴影里,手中香囊早已空空如也。
他本欲趁乱投毒,毁掉这场所谓的“清宴”,用全城之乱祭他二十年来不得伸冤的屈辱。
可此刻,他看见的是无数张因一碗清粥而重燃生机的脸。
怒火焚心,他猛地起身,嘶吼着冲向主灶,意图以身殉毒——却在半途被一道瘦小身影死死抱住腿。
是阿粟。
那总低着头、从不开口的试食女童,此刻双臂如铁钳般箍住他,指甲深陷其肉。
她不说话,只是睁大双眼,目光如刀。
铁链破风而至。
玄镜司黑衣人自四面八方现身,将他按跪于地。
镣铐加身刹那,他狂笑出声:“苏晏清!你可知我为何恨你?你祖父弃我如敝履,你却在这里装神弄鬼施舍仁义!”
苏晏清缓步走来,素衣未染尘,眉目平静。
她俯身,从他腰间拾起那只掉落的香粉袋,轻轻捻开一角,嗅了一瞬,又合上。
“你恨我,因你觉得被弃。”她语气淡然,却字字入骨,“可你忘了,当年祖父教你炒米时,曾说‘火候不到,饭就不香’。”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你现在,还不够熟。”
旋即转身,朗声道:“传令——梁守义即日起编入炊火阁,专司试食。每一盒‘无名食’,必由他亲尝第一口。”
梁守义浑身剧震,抬头看她,眼中怒意与惊愕交织,终化作一声沙哑哽咽:“我……竟成了你信义的注脚。”
风起,十万空盒随人潮退去,堆叠如山,静卧宫门之外。
晨光初照,映得那些木盒泛出温润微黄的色泽,宛如旧日炊烟下的饭匣。
无人下令,无人组织,却已悄然聚拢,层层垒高,形似祭坛。
而在最顶端,一方白布不知何时悬起,墨字淋漓:
“苏相赐饭,活我全家。”
风中,一只炭笔滚落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