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极微量的“溯味引”溶入汤中,轻轻搅动。
窗外风起,烛火摇曳。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屋宇,落在皇城西北角那座深埋地底的玄镜司寒牢。
据说,那里关着一个自称“味灯僧”的疯和尚,掌心常年燃着一簇幽蓝火苗,说是九味盟最后的守灯人。
他曾嘶吼着喊她的名字,说她祖父未曾真正死去,说那场大火烧掉的只是替身。
她一直不信。
可今夜,当她端起这碗清汤,指尖触到那抹几乎不可察觉的温热时,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悸动。
火,真的能灭吗?
她站起身,披上斗篷。
风雪漫天,她走向玄镜司的方向,步履坚定。
手中瓷碗轻晃,汤面不起波澜。夜雪如絮,覆了宫墙千重。
苏晏清踏进玄镜司寒牢时,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余音震得壁上火把簌簌摇曳。
冷气从地底渗出,裹着铁锈与陈年血渍的气息扑面而来,唯有尽头那间囚室,幽幽燃着一簇蓝焰——微弱,却固执不灭。
味灯僧蜷坐于草席之上,枯瘦如柴的手掌摊开,掌心火苗轻跳,像是风中残烛,却又透着某种近乎神性的恒久。
他双眼浑浊,望向来人时却忽然一颤,喉咙里滚出沙哑低语:“……是你。”
苏晏清缓步上前,将手中瓷碗轻轻置于石台。
汤色澄澈,无油无盐,唯有一缕极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香气悄然弥散——那是“溯味引”的气息,以她祖传秘法调制,专为唤醒沉睡在舌尖与记忆深处的残味烙印。
“你认得我?”她声音平静,目光却紧锁对方神情。
味灯僧未答,只是盯着那碗汤,仿佛看见了什么遥远之物。
片刻后,他颤抖着伸手捧起,竟一饮而尽。
刹那间,他浑身剧震,眼白翻动,口中开始喃喃不清,如同梦呓:
“火不在灯里……在人心……你们封的是罐,锁的是香,可‘安神’二字,才是真正的引子……”
苏晏清瞳孔微缩。
“安神”?
这两个字如针,刺入她思绪深处。
先帝因心疾多梦而设安神汤;百官因政务繁重而求宁神粉;百姓因战乱流离而盼一夜好眠……人人都说“我只要片刻安宁”,可谁曾想过,这份对“安”的渴求,早已成了最易被操纵的破绽?
不是毒方难防,是人心太疲。
她蓦然明白:这场蔓延十年的“味毒”,从来不止于一口汤药、一炉沉香。
它是以抚慰之名行控制之实,借欲望之口潜入血脉。
真正传播它的,是恐惧,是焦虑,是对权力与安稳的双重执念。
只要这世道仍让人不得安寝,“赤心散”的变种便永不会绝。
寒牢内寂静无声,唯有那掌心蓝火微微跃动,映照她眸底翻涌的惊涛。
她转身取出随身笔墨,在囚室墙壁上疾书八字——
欲止毒,先止欲;欲正食,先正心。
墨迹未干,她已决意破局。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皇帝批阅奏章至三更,忽接苏晏清亲呈密折。
启封阅罢,久久无言。
翌日清晨,圣旨颁行天下:
“自即日起,天下灶火,皆归食察司统辖。百姓可诉,百官可查。”
诏令森严:三品以上官员须按月呈报饮食记录,违者停俸夺职;民间膳铺须公示食材来源,欺瞒者一经查实,抄没家产,终身禁业。
更有甚者,设立“味察巡丁”,由灾民出身者充任,直接受理民间举报,赏银十两,匿名无忧。
朝野震动。
有老臣怒斥“妇人干政,苛令扰民”,却被御史当场弹劾其私藏静檀坊“宁神粉”三盒。
数日后,该府厨役供出每日熬汤必加“秘料”,经查正是仿制赤心散。
一时间,百官噤声,私下慨叹:“苏相一勺清汤,胜过御史十道弹章。”
宫门外,风雪未歇。
萧决立于暗影之中,手中紧握那只从太庙取回的蜜罐,指尖摩挲着裂缝边缘。
他望着远处女相府方向,低语如刃,落雪无声:
“这一火,我替你看着。”
而在膳政司深处,阿麦正将厚厚一叠病案卷宗堆上案头。
烛光下,苏晏清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一名五年前暴卒侍郎的脉案上,眉心缓缓蹙起。
——“心悸频发,夜不能寐,梦魇缠身,药石罔效。”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纸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