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冷冷注视他:“所以你就用百人性命,试你的赎罪之法?”
隐香人不答,只将心灯缓缓倾倒——灯油落地,竟凝成一行字迹:“最后一口安神汤,炼于此。”
她心头剧震。
回府时,天将破晓。
她未点灯,独坐书房,窗外寒风拍窗,如泣如诉。
案上摊开祖父遗物——《炊政手札》,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历代御膳秘法、食材相生、火候精要。
她凝视良久,提笔蘸墨,在最新一页缓缓写下:
“甘味者,悦心之始,亦惑心之根。今我以舌为祭,断甜路,封毒源。”
笔锋未落,窗外忽有乌鸦掠过,一声凄厉啼鸣,划破晨寂。
苏晏清回府时,天光未明,风雪犹在檐角呜咽。
她脱下沾了寒霜的斗篷,不唤婢女,独自步入书房。
烛火落地,映出满室寂寥。
案上《炊政手札》静静摊开,仿佛在等她落笔,也仿佛在质问她——这一生以味立命,如今却要亲手断绝一味,是否太过决绝?
她凝视着自己方才写下的那行字:“甘味者,悦心之始,亦惑心之根。今我以舌为祭,断甜路,封毒源。”墨迹未干,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指尖轻抚纸面,她忽然想起幼时祖父熬冰糖雪梨的情景。
炉火微红,糖粒在水中缓缓化开,甜香氤氲如雾,她说:“爷爷,这甜是天上的味道吧?”老人笑着摇头:“甜不是天上的,是人心舍不得放下的执念。”
那时她不懂。
如今她懂了。
甜,不只是滋味,是安抚、是欺骗、是控制的开端。
先帝因“安神汤”失智,萧决六岁便舌根焦枯,百里归味营中万人低吟成狂……皆始于那一口裹着蜜的毒。
若不断其源,这王朝的味与心,永无清醒之日。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提笔续录手札,将“赤心散”初方详列其上,又以朱砂批注:“此味不可传,不可炼,不可尝。凡涉‘杏蜜引’者,皆属禁方。”字字如刀,刻入纸背,也刻入她的命途。
次日清晨,紫宸殿上,群臣肃立。
苏晏清身着正卿朝服,缓步出列,捧奏折高举过顶:“臣请废‘安神汤制’,革除旧弊,推行‘情志膳疗’之法。”
满殿哗然。
皇帝蹙眉:“膳事何干政事?你欲以厨娘之道,治国乎?”
“非治国,乃治心。”她声如清泉击石,“怒者肝气上逆,宜食苦以降;忧者脾虚气滞,宜酸以疏;思虑过度者,甘反助湿,当减糖增辛。饮食有道,则百官神清,朝堂气正。”她顿了顿,目光沉静,“而‘安神汤’月供御前,实含‘杏蜜引’,久服蚀味乱神,非安神,乃控神也。”
殿内骤然死寂。
皇帝脸色铁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她跪地叩首,额触金砖,“臣非揭皇家之丑,是止天下之痛。若陛下允设‘心锁灶’,臣愿亲赴太庙,复原初始之方,以‘味印’封罐,永埋地窖,断此毒脉。”
龙颜震怒,却又迟疑。良久,一声闷响——玉笏落地。
“准。”
当夜,膳政司重门紧闭,唯有东厢值房一灯如豆。
小铃铛蜷在屋脊飞檐的暗角,怀里抱着铜铃,眼皮沉重却不敢合眼。
三更梆子刚过,一片枯叶被风卷着掠过瓦当——极轻的一瞬,铃音突起,清脆如碎玉。
堂前身影已立。
苏晏清披衣而出,手中捧着一只青釉陶罐,纹路暗刻九转回环,正是专为封毒所制的“锁心瓮”。
她站在阶前,望着月下那个佝偻却挺直的身影——隐香人不知何时已至,袈裟破旧,盲眼空洞,却似能穿透黑夜直视她的心。
“你要毁的,是残卷。”她淡淡开口,“可真相不在纸上,在人心。”
隐香人不语,只抬手欲扑书案。
“老药典”早已不在原处。
她轻轻揭开罐盖:“你要的清净,不是烧尽一切,而是终结。”说着,将誊抄的“赤心散”配方投入罐中,取出铜勺,在罐沿缓缓刻下“封”字。
火漆备好,烛焰微晃,她忽而停顿,抬眸望向虚空一般:“我替天下人尝过苦,也该替他们,舍一次甜。”
话音落,火漆倾注,封口凝固。
隐香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颤抖如秋叶:“你真愿……舍了甜?”
她没有回答,只是唇角微动,似笑,似痛。
而门外廊影深处,一人独立已久。
萧决握着一罐从未启封的蜜——那是他藏了二十年、唯一留存的“旧味”。
指节发白,腕上青筋隐现。
他听着门内的寂静,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太庙前,雪后初霁。
“心锁灶”已立,黑铁铸就,形如囚笼。
灶心空置,只待那一味重生又终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