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铜勺贴在心口,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波澜,唯有决意如铁。
“他不怕刑。”她轻声道,“因为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第一炉药引。”
雨声如鼓,敲打着玄镜司的屋檐。
而在地底最深处的囚室里,香医盘膝而坐,脸上那道火疤在灯下狰狞如蛇。
他忽然笑了,嘴角咧开,露出焦黑的牙齿。
“痛是味之极,苦是香之本……”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固执得穿透铁壁,“只要再三百人……我就能炼出‘无痛丹’……”雨夜未歇,玄镜司的刑房深处,铁链悬于石壁,寒气浸骨。
香医被缚于刑架之上,四肢以特制铜环锁死,皮肉已泛出青紫,却依旧挺直脊背,双目微阖,口中反复呢喃:“痛是味之极,苦是香之本……只要再三百人,我就能炼出‘无痛丹’,天下再无人需受病痛折磨。”
萧决立于铁栏之外,玄袍未解,眉宇间凝着一层霜色。
他命人动用了七种非刑——针灸刺魂、冰火淬体、香引迷神,皆为玄镜司秘传,专破心防。
可香医竟无一丝哀嚎,反在剧痛中露出近乎虔诚的微笑,仿佛真将自己视作祭坛上的牺牲。
“他不是疯。”萧决低声对随行属官道,“他是信。”
信什么?
信那以千人之苦换一人无痛的邪道?
信自己正在行医者仁心之极致?
萧决眸光冷沉。
他见过太多执念成魔之人,但香医不同——他的疯狂里有逻辑,有悲悯,甚至……有牺牲。
就在此时,一道素白衣影穿过长廊,脚步轻缓,却稳如定锚。
苏晏清来了。
肩头的伤未愈,每走一步都牵动经脉,她却未让人搀扶。
手中只托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清水澄澈,映着牢内昏黄烛光。
守卫欲阻,萧决抬手制止。
她走入牢中,距香医三步而立,目光平静如深潭。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地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她抬起右手,指尖一划,一滴血落入水中,荡开一圈极淡的红晕。
“你可知,”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你母亲临终前最后尝到的,是我祖父熬的‘甘露粥’?”
香医猛地睁眼。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此刻却骤然震颤,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刺中。
“她说,”苏晏清继续道,语气温柔得近乎悲悯,“这世间的苦,不该靠更多苦去填。”
牢中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滞。
香医的脸第一次扭曲了。
不是因痛,而是因某种深埋多年的记忆被骤然唤醒。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咽喉。
“你记不记得?”苏晏清轻声问,“她病重时,整日咳血,却仍舍不得喝你偷来的药汁。她说:‘儿啊,苦药我喝得下,可若这药要别人替我受罪,我宁愿死。’”
香医的身体剧烈一震,眼眶竟泛出湿润。
那一瞬,他不再是九味盟的邪宗之主,只是一个失去母亲、背负执念的孤子。
“你走错了路。”苏晏清将碗轻轻放下,“祖父封炉,不是怕死,是不愿看见九百个孩子活烹成灰。他守的,是‘味’背后的‘道’。”
香医低头,看着那碗染血的清水,良久,忽然低笑起来,笑声由轻转厉,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可若世间再无病痛,谁还会记得苦?谁还会珍惜甘?!”
他仰头,眼中狂热未退,却已裂开一道缝隙——那是信仰动摇的开端。
苏晏清静静看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转身离去,脚步依旧缓慢,肩上隐隐作痛,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当夜,雨势更急。
她独坐膳政司偏阁,灯下翻开那本残破的《炊政手札》。
纸页泛黄,字迹斑驳,唯有祖父亲笔所书的“守味”二字,仍清晰如刻。
她提笔,在空白处补录:
“味可通神,亦可噬心。今我以身为炉,炼的不是丹,是证。”
笔锋一顿,墨迹未干。
窗外,檐下人影悄然立定。
萧决撑伞而立,未曾敲门,也未入内,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透出微光的窗。
雨水顺伞沿滑落,打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恍若未觉。
屋内,苏晏清忽有所感,抬眸望向窗外。
四目并未相接,但她知道是他。
她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抚过肩头伤处——奇异的是,那一瞬,她竟“尝”到一丝极淡的松墨香,清冷、沉稳,如松针覆雪,悄然弥漫在湿重的雨夜里。
那是他袖中常备的安神香。无声,无言,却已守候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