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虽苦,”他终于开口,声音如铁,“然礼不可废。膳政之要,在正上下之分。贵贱有等,食亦有别。若令官与民同食,纲常何存?”
苏晏清转过身,直视着他:“若这‘上下之分’,是建立在百姓饿骨之上,是踩着千万人咽下树皮咽下的‘礼’——这分,还要不要?”
香判瞳孔一缩,未再言语。
日影西斜,考绩将终。
苏晏清立于台前,目光扫过全场。
三十七人中,有的眼神躲闪,有的疲惫不堪,有的仍强撑傲骨。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灶火余烬中的一缕轻烟:
“三日已毕。”
“有人偷食,有人请辞,有人……坚持到最最后。”
她抬手,示意阿麦捧上那本厚厚的《民食考录》。
“接下来——”她停顿片刻,目光如刃,“我要公布的,不只是谁能留下。”
“而是,谁,还配端起碗碗饭。”苏晏清站在膳政司前的高台上,风自城南吹来,卷起她素色官袍的一角。
三十七张条案已空,粗陶碗尽数收走,唯余青石地面残留着几道干涸的水渍,像是这场无声风暴后留下的泪痕。
她手中捧着那本由阿麦亲笔誊录的《民食考录》,纸页微黄,墨迹尚新,却重若千钧。
“三十七人。”她开口,声音清冷如霜降之晨,“十九人偷食,记‘心失’两次以上,依规黜退;十二人中途请辞,虽未违令,然无担当之志,调离膳政要职;唯六人——”她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六名面容憔悴却挺直脊背的年轻吏员,“三日食此糙饼,未曾私进一粒米、一口油,留任升品。”
话音落,两名差役抬出六方琉璃匣,每匣中静静卧着一块黑褐色的糙饼,表面裂纹如龟甲,边缘磨损,却完整无缺。
苏晏清亲自执笔,在每只匣上题下三字:“忍心之食”。
“送入太庙。”她道,“供于先帝灵前,以示:天下之政,始于悯民;为官之心,当能忍百姓所忍。”
人群骚动,有人低语:“供一块破饼?疯了不成?”可更多人沉默了。
那饼虽粗鄙,却沾着饥民的唾液与血,如今又被六名官员生生咽下,竟成了一种近乎殉道的象征。
随后,差役将一卷朱砂榜文张贴于膳政司外的照壁之上——偷食者名录赫然在列,姓名之下标注偷食次数、方式、时间,详尽如刑案卷宗。
榜尾题一行墨字,力透纸背: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一饼之微,照见人心。”
京城市井震动。
茶楼酒肆间,百姓争相传诵:“苏大人不用刀剑,用一块饼,就把官老爷们考倒了!”有人拍案叫绝,有人冷笑讥讽,更有香料行会的门客连夜奔赴陈府,密报急讯。
暮色四合时,玄镜司黑袍影动。
萧决踏着最后一缕斜阳而来,玄色披风未系,露出内里银线绣边的司印长袍。
他身后两名录事捧着漆匣,正是小录史封存的“心失”档与偷食证据。
他立于苏晏清面前,目光沉如寒潭:“你早知他们会换食?”
她垂眸,指尖轻轻抚过案上那块曾让她唇破血流的糙饼,嘴角微扬:“人饿则乱,贪则怯。他们平日判案,可曾想过百姓饿极时连观音粉都抢着吃?我不过给他们三日,已是仁慈。”
萧决凝视她良久,忽然道:“玄镜司明日将查‘香料行会赈灾账目’。”
苏晏清抬眼,眸光微闪,却只淡淡点头:“陈香头去年申报捐粮十万石,实发不足三万。其余……怕是进了私仓,或换了南洋香料。”
“你有证据?”
“不必我有。”她轻声道,“他心虚,便会动。”
夜深,膳政司档案房烛火未熄。
阿麦正整理《民食考录》正本,忽见小录吏伏案疾书,手中狼毫在另一张空白册页上飞快抄录着偷食名录。
她一怔:“为何多抄一份?”
小录吏笔尖一顿,抬眼望她,眼中竟有几分惧意:“我怕……有人想烧了这些字。”
话音未落,窗外风声骤紧,一片瓦砾轻响,似有黑影掠过屋檐。
月光被云遮去大半,唯有檐角一角,一点细微香粉在夜色中微闪,如毒蛇吐信。
阿麦心头一凛,攥紧了手中册页。
而此时,苏晏清独坐书房,窗外虫鸣寂寥。
她手中握着一封密信,来自京畿外驿——江南漕粮押运使急报:“军屯粮道受阻,北境三营断炊两日。”
她缓缓合信,望向案上那一块尚未完全风干的糙饼残渣,眸底幽光流转。
有些事,已不能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