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于船头,未回头,也未再言。
陶罐静置脚边,香料匣安放身侧,灯笼在风中轻晃,“归心”二字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江风拂面,带着泥土与稻香,还有那尚未点燃的柴火所蕴藏的、沉默而炽热的期待。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光如刃,直指北方天际。
紫宸殿的屋檐,终将照见这来自民间的光。
船行至江心,天色渐明,晨雾如纱,浮荡在江面之上。
苏晏清立于船首,素衣被风鼓动,如一面不坠的旗。
她掌心仍覆在那粗陶大罐上,指节因久握而泛白,仿佛稍一松手,这十万灶火的重量便会沉入江底,再难拾起。
就在此时,左岸一点火光跃起。
橘红的焰苗在湿气未散的晨风中挣扎了一下,随即稳住,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紧接着,右岸也燃起一簇——又一簇——再一簇。
火光从岸边百姓手中次第亮起,如春雷惊蛰,唤醒沉睡大地。
刹那间,千里江岸仿佛被一条火龙贯穿,烈焰腾空,映得整条江水通红如血,波光粼粼皆成赤浪。
苏晏清呼吸一滞。
她看见每一簇火光后都站着一个沉默的人——农夫、渔妇、织娘、老匠……他们不呼不喊,只是静静举着燃烧的柴把,如同举起誓言。
火光照亮他们脸上深深的沟壑,也照亮眼中不曾熄灭的期待。
高台之上,阿满一身素甲,披风猎猎。
她高举“灶令牌”,那面曾用于调度百灶、统御炊政的铜牌,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涛,响彻两岸——
“苏使君带火上朝,莫教冷灶欺人!”
万民齐应,声浪滚滚,如江潮怒涌,直冲云霄。
那声音里没有暴戾,只有沉甸甸的托付与决绝的信念。
连对岸戍守的官兵也动容,有人放下长戟,有人摘盔跪地,头颅低垂,似是对那火焰,亦是对民心,行下无声之礼。
苏晏清站在船头,眼底微热。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祖父遗下的《炊政手札》——那本曾被她视为厨艺圭臬的旧册,封皮已磨损泛黄。
她翻至最后一页空白,取出随身小刀,削尖炭条,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民火可焚宫阙,非为乱,而为正。”
笔锋顿住,墨迹未干。
她望着江岸不息的火光,忽然觉得脚边陶罐竟微微发烫,仿佛那十万灶心灰烬并未冷却,仍在暗中燃烧。
她指尖轻抚罐身,低语如诉:
“祖父,你说御膳要合天时、顺君心。可今天我才明白——真正的天时,是百姓开灶的时辰;真正的君心,是有人饿时,天下都该坐立难安。”
风骤起,吹动船头那盏“归心”灯笼。
烛火猛然一跳,随即烈烈燃烧,纸面噼啪作响,火舌卷向夜空,宛如一颗自南而来的心,炽热、决绝,直扑紫宸。
她不再言语,只将手札合上,纳入怀中,与陶罐并置。
目光北望,帝都轮廓尚在千里之外,可她已听见那金殿深处,权柄交击之声隐隐作响。
七日后,船抵京郊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