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日头正毒的时候,柏油路面被晒得泛着一层虚浮的光,我攥着刚从商标厂取来的袋子,一千五百套主唛和洗水唛叠得整整齐齐,布料蹭着掌心发潮。商标厂的老张在门口递袋子时还笑着说“木子老板,刚换了进口机器这批走线比以前的匀实”,我应了声,转身就往汽车站赶——原计划是把这批标托运去深圳,和那边的加工厂对接。
汽车站的托运窗口前排着三两个人,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我刚从兜里摸出笔填单,手机就震得厉害。屏幕上跳着“小胡”的名字,我划开接听,他那带着点急慌的声音立刻钻出来:“木子哥!绣花厂那边出事了!”
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让他慢慢说。他说原定咋天送过来的绣花裁片,拖到今天还没动静,车间里的车位都空着,不敢上别的单子——服装加工最忌乱单,一旦换了款,机台调试、工人手势都得重新顺,回头再捡这单就容易出纰漏。
“车位都等着呢,我总不能让他们干坐着。”小胡的声音里透着为难,“您看这咋办?要是实在等不及,我就先放工人半天假?”
我盯着托运单上刚写了一半的“深圳”二字,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等三小时,”我沉声道,“这期间的损失我补。”话刚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我这正要发商标,不如干脆绕去宝安的绣花厂,当面跟老板娘掰扯清楚。小胡在那头连忙说:“补啥呀木子哥,我放四小时假,工人正好歇口气,我这点损失不算啥,您以后多给我点货做,不就赚回来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子倒是精明,不亏。“行,那我不寄货了,直接去绣花厂。”挂了电话,我把托运单揉了揉塞进兜里,拎着商标袋就往站台跑。去宝安的大巴刚要关门,我扒着车门喊了声“师傅,要上车”,司机骂了句“赶投胎啊”,还是停了车。我跳上去找了个靠窗的座,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得飞快,心里盘算着见到绣花厂老板娘该说些什么——既不能太冲,也得让她记住下次不能这么耽误事。
五十多分钟后,大巴在宝安绣花厂门口的公交站停下。我拎着袋子跑上楼,老板娘的工作室门虚掩着,推进去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摊着几张花型图纸。我又往车间走,刚拐过走廊就听见机器的嗡嗡声,探头一看,心里那点烦躁先散了一半——我的那批格仔裁片,已经整整齐齐铺在了三台绣花机上,银灰色的线轴在机器上转着,针脚细密地扎在布面上。
“木子经理!”老板娘从一台机器后面绕出来,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红,手里还攥着块布样,“实在对不住,本来昨天就能给你送过去的,结果昨晚突然停电,发电机又坏了,修机器的师傅偏偏回了潮州老家,小胡催了我好几回,我都没好意思给你打电话。”
她说话时语速很快,带着点南方客家口音,看得出来是真急了。我走过去摸了摸裁片上的花型,是我指定的小雏菊图案,针脚没歪。“突发情况我理解,”我抬眼看她,语气放缓了些,“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管多晚都得跟我通个气,你这边耽误一天,加工厂那边就得停工一天,车位等着裁片,我总不能让他们喝西北风。”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老板娘连忙点头,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您放心,现在机器都开着,计算机提示说这个花型绣完一批要一小时四十八分钟,我算它两小时,肯定能赶出来。”
“行,那我两小时后在小胡的加工厂等。”我转头看向她身后,老板娘的老公正站在那,手里拿着个记货本,“下机了就让你老公直接送过去,别送错地方——我现在不在以前的公司了,这货是我自己的。”
“知道知道,南头那家加工厂,小胡那!”老板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木子经理您放心,我亲自送过去,保证不耽误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那就抓紧。”转身要走时,夫妻俩又在后面喊“谢谢李经理谅解”“木子哥慢走”,声音里满是客气。做加工的都不容易,只要肯认错、肯补救,我也不想太为难他们——都是在这行里混饭吃的,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赶到小胡的加工厂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车间里的工人都在休息,小胡正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见我进来,连忙掐了烟起身:“木子哥,你可来了!”我把主唛、洗水唛和挂牌都掏出来放在桌上,他拿过一个塑料袋,一边清点一边数:“主唛一千五,洗水唛一千五,挂牌一千五……哎,木子哥,尺码唛和标价签呢?”
我猛地一拍脑袋——昨天晚上整理东西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是把这俩给忘了!真是忙昏头了。“我这主唛是浅米色的,现成的尺码唛有啥颜色?”我凑过去看他桌上的样品,小胡从抽屉里翻出两卷唛头:“就黑色和白色,配浅米色的话,只能用白色,黑色太扎眼。”
“行,我让供货商马上送过来。”我掏出手机翻通讯录,找到之前常合作的唛头供货商,电话一通就说“老张,给我送一千五百套白色尺码唛到南头小胡的加工厂,半小时内必须到”,老张在那头应得干脆。挂了电话,我又跟小胡说:“标价签你这边就别贴了,等我回虎门自己贴,以后的货再让你这边贴。”
小胡刚点头,就听见办公室门口传来脚步声,他老婆端着个搪瓷杯进来,笑着说:“木子哥来了,我去泡茶。”小胡忽然想起什么,拉了拉他老婆的胳膊:“你把那两条样裤穿上,让木子哥看看。”他老婆愣了一下,还是转身去里间换衣服了。小胡跟我解释:“生产版昨天就做好了,我检查过没问题,你来了再确认下,放心。”
没多久,他老婆穿着样裤出来了。浅灰蓝黑格的格仔布,裤型是直筒裤,腰头口袋旁的绣花正好露在外面。我绕着看了圈,重点看了裤裆的位置——之前打版时总担心这里会起“胡须绉”,也就是布料堆叠出的褶皱,现在看下来,倒还算平整。“裤裆的胡须绉基本不明显。”我指了指那个位置,小胡笑着说:“她太瘦了,要是身材丰满点的女人穿,这个位置会撑起来,就更挺括了,绝对不会有胡须状。”
我忍不住打趣他:“你这话说的,就不知道避着你老婆?”他老婆也笑了,拍了小胡一下:“木子老板真风趣,他就这直性子。”小胡这才想起没泡茶,挠着头说:“木子哥,家里就剩点粗茶了,您别嫌弃。”“无所谓,能解渴就行。”我刚坐下,小胡的手机就响了,是绣花厂老板打来的,说裁片已经绣完一批,正往这边送。
“我在这等,你让他直接送进来。”挂了电话,我跟小胡说。十几分钟后,绣花厂老板开着小货车来了,车厢里堆着几个大纸箱。我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片裁片看了看——花型和我给的样品一模一样,针脚也没松。老板搓着手凑过来,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木子经理,跟您说个事,这批货的花型,其实马大姐也在我们这做……按理说我们不该接您这单,但您是老客户,而且一订就是一千三百多条,我老婆说,就算得罪马大姐,也得给您做。”
我抬眼看他,语气淡了点:“你这是在拍我马屁?”他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实话实说。”“我有样版,找哪家绣花厂做都一样。”我把裁片放回箱子里,“以后别跟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们厂里不是还接了‘爱奴娇’的单子吗?等我要做那个花型时,你别跟我说‘不能接’就行。”
“肯定接!您要做啥花型,我都给您排最前面!”老板连忙应着,态度越发恭敬。我知道他是看我现在自己做老板,说话比以前硬气了——以前在公司当业务经理时,虽说是对接加工,但多少还得顾及公司的面子,现在自己单干,反倒能放开手脚,该硬气时硬气,该体谅时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