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酒苦歌悲夜,一诺待归期
晚饭时,晓棠同寝室的同事竟把男朋友也带来了,还搬着一箱红酒,笑着冲我喊:“我们来蹭饭啦!”我连忙摆手:“吃饭哪用带酒,你们也太客气了。”她同事眼尾弯起,语气热络:“我早听说你是酒仙,咱晓棠更是女酒仙!我家这位说,难得凑一块儿吃饭,今儿就得不醉不休——他特意跟单位请了假呢。”我笑着应下:“那我再去添些菜。”“不用不用,我们早备着了!”说着,她从包里拎出四只油亮的蜜汁乳鸽,“一人一只刚好,再随便炒两个小菜就行。”
这晚,我把冰箱里的菜全清了出来,煎炒烹炸一番,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连酒杯都得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放。酒过三巡,两个姑娘酒意上涌,眼眶渐渐红了,泪珠儿顺着脸颊往下滚。我看向同事的男朋友,轻声问:“你打算好了吗?辞了这边的工作,跟她去上海?”他眼底没有半分犹豫,语气笃定:“早决定了,她去哪我去哪。”
这话刚落,晓棠忽然转过脸,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望着我,声音带着酒气的轻颤:“你呢?要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心头一紧,暗自懊恼不该多问——这话像根刺,猝不及防扎在了两人中间。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也想跟你走,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既然来了广东,就该在这儿闯出一番事业,再风风光光地荣归故里。”
晓棠定定看了我几秒,眼底的期待慢慢淡去,却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温柔又通透:“我懂。我也觉得你该这样,你本就是有志向的人,你的决定,我都接受。”话音未落,眼泪便砸在了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夜的酒,入口辛辣,入喉苦涩,是我这辈子喝过最难咽的酒。
“我真的想跟你回去,”我攥着她的手,声音发哑,“可我不甘心——来广东一趟,一事无成,最后还要跟着你回上海,我心里这道坎,怎么也迈不过去。虽然我……”话没说完,晓棠突然伸手捂住我的嘴,眼眶通红却笑着:“别说了。男人就该这样,有骨气、有闯劲,我就是欣赏你这点。我都赞同你,只是一想到要分开,心里就像被什么堵着,连呼吸都费劲。”她说着,抬手把眼泪蹭在我的肩头,温热的湿痕顺着衣料往下渗。
酒喝尽时,我提议去舞厅放松,几人一拍即合——巧的是,同事的男朋友就在舞厅工作。昏暗的灯光下,我连着唱了几首带着离愁的歌,唱到动情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台下不少观众也红了眼,跟着轻轻哼着调子,晓棠更是靠在角落的柱子上,捂着嘴失声痛哭。我走过去抱住她,轻声哄:“就是唱着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她哽咽着捶了我一下:“那你干嘛不唱首喜庆的?”说着,抓起桌上的啤酒猛灌了几口。还好舞厅老板认得同事的男朋友,笑着说给我们算员工价六折,最后还是他悄悄结了账。
回去的路上,同事的男朋友也跟着一起。走到宿舍楼下,晓棠忽然说:“今晚我不回宿舍了,跟你回去,把地方让给他们俩。”我点头应下,她同事闻言,连忙笑着道谢。
回到我的宿舍,晓棠坐在床边,指尖绞着衣角。我递过镜子:“看看你的眼睛,都肿成桃子了。”她偏过头,小声嘟囔:“不看,肯定丑死了。”我们各自冲了凉,躺上床时,她忽然伸手紧紧抱住我,胸口传来一声接一声绵长又沉重的呼吸。我知道她心里难过,明明想让我跟她走,却又不愿勉强我的志向,只能把话都憋在心里。我轻轻回抱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总觉得,同事的男朋友那般毫不犹豫的追随,才是极致的偏爱,晓棠心里大抵也这般想,只是嘴上不说,心里却藏着说不出的委屈。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窗帘缝里漏进的一缕月光,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细长的银线,像一道扯不断却又碰不到的鸿沟。宿舍里静得可怕,能听见窗外老榕树叶子被风拂过的沙沙声,还有晓棠贴在我胸口,那带着颤意的呼吸。她的手臂圈得极紧,指尖几乎要嵌进我后背的皮肉里,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像指间的沙,顺着缝隙从她身边流走。
我抬手,轻轻抚过她披在肩头的长发,发丝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润,凉丝丝地蹭过我的掌心。这头发我曾无数次帮她理顺——在出租屋的阳台,在傍晚的蛇口江边,那时她总笑着吐槽:“你手太笨,梳得一点都不好看。”可嘴上抱怨着,还是乖乖地把后脑勺凑过来。可现在,她连一句嗔怪都没有,只是把脸埋得更深,鼻尖抵着我的锁骨,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衫渗进来,烫得我心口一阵发疼。
“其实……”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天我问你同事男朋友,要不要跟她去上海的时候,心里慌得厉害。”
晓棠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圈着我的手臂却又紧了半分。我知道她在听,便接着说下去,像是在对她坦白,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我看见他说‘我决定了跟她去’的时候,眼睛亮得很,半分犹豫都没有。我就想,是不是我太固执了?要是我也点头,现在就能跟你一起打包行李,买上去上海的火车票,不用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心里却空落落的发慌。”
她终于有了动作,头微微抬起,借着那点朦胧的月光,我能看见她眼底未褪尽的红肿,像被雨水打湿的桃花,蔫蔫的,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眉头,指尖带着刚冲过凉的凉意,顺着眉骨往下,最后停在我嘴角,语气带着哭过的鼻音:“别这么说。要是你真跟我走了,过不了几天肯定会后悔的——你从来都不是能将就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我心口猛地一揪,伸手攥住她的手。是啊,她最懂我。从火车上第一次遇见,她就看穿了我骨子里的那点不甘——不甘心一辈子困在小城里,不甘心做一份一眼望到头的工作,不甘心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要攥着她的手说“我能给你幸福”。可偏偏,这份通透的懂,此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刀割在两人心上,疼得人喘不过气。
“我还记得你刚来广东的火车上,”晓棠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她的头重新靠回我胸口,耳朵贴着我的心跳,“你穿了件挺合身的桔黄色呢料西装,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广东地图,趴在火车小桌板上翻来覆去地看,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你跟我说,‘晓棠,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儿站稳脚跟’。”
我的眼眶猛地发热,那些被忙碌和压力冲淡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那时我们刚认识,夜里她躺在铺上打盹,我悄悄把自己的被子盖在她身上,那时只当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关照,从没想过后来会这般牵肠挂肚。再后来,我们挤在我那十平米的铁皮屋里,她总把碗里的鸡蛋夹给我,说“男人要多补补,才能好好奋斗”;我刚上班时兜里只剩几百块钱,她总抢着买单;我刚进服装厂时,觉得车间里抽烟不合适,常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她就默默递过一瓶矿泉水,陪着我坐一整晚,哪怕不说一句话。那些日子苦得像黄连,可因为有她在,竟也嚼出了几分甜。
“我没忘。”我用力抱紧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皂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我从来没忘。就是因为没忘,我才不能走。我不能带着你,再回到从前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更不能让你跟着我,被人背后说‘你男朋友在广东混不下去,只能跟着你回上海’。晓棠,我是个男人,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她没说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像在舞厅时那般失声痛哭,而是压抑着的、细微的抖动,像寒风里瑟缩着的小鸟。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透过我的睡衣渗进来,一点点变凉,在皮肤上留下斑驳的湿痕。她把脸埋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融进我的身体里,许久,才闷闷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难受,一想到以后不能天天见到你,不能给你煮夜宵,不能在你加班晚归的时候,在楼下等你,不能每个周五晚上抱着你睡觉……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连呼吸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