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傻,还有点不正常。”我故意逗她,话音刚落,两人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柜台里的空气瞬间变得轻快,之前那点小小的尴尬,也随着笑声烟消云散。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慢靠近12点,小红突然起身,从柜台后面的柜子里抱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塞到我手里:“给你准备的路上吃的,有午餐肉、饼干,还有你爱吃的牛肉干,都切小块装好了。啤酒我没敢多放,怕你路上喝多了误事。”
我掂了掂包的重量,心里暖暖的,却还是故意皱了皱眉:“啤酒就算了,给我几瓶二锅头呗。”
她立刻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嗔怪:“真对你没办法!你忘了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你喝醉酒躺倒到草地上的事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瞬间红了脸,耳根都烧了起来——那天我陪工厂的同事喝酒,喝到神志不清,偏偏在公园的草地上撞见了正在舞剑的小红,最后还是她半扶半拽地把我送到她邻居家。“怎么会不记得,这辈子都没那么丢人过,还偏偏让你看见了。”我挠了挠耳根,小声讨价还价,“不过这种小瓶的没事,我保证一餐只喝两瓶,限量!”
小红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翻出四瓶迷你装的二锅头,塞进我包里:“就四瓶,多一瓶都没有。”
“再拿两瓶呗,火车明天中午才到广州,路上漫长着呢。”我拉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她最终还是拗不过我,又添了两瓶,嘴里嘟囔着“真怕你把自己喝傻了”,眼底的担忧却藏都藏不住。
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时,小红锁了柜台,说要送我上车。我们从铁路派出所的侧门进去,避开了拥挤的候车大厅,中午的站台还带着雾霾的湿冷,铁轨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她帮我提着帆布包,脚步比平时慢了些,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到了广州记得给我报平安,那边天气比嘉兴暖,别穿太多捂出病来,晚上睡觉锁好车门……”
我跟着她走到车厢门口,她踮着脚帮我把行李箱放上行李架,又伸手替我理了理皱掉的衣领,那神情,像极了母亲送别远行的儿子,眼底的不舍浓得化不开。我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就在这时,发车的铃声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站台的宁静。小红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我知道,无非是“注意安全”“记得联系”之类的话。我推了推她的胳膊,语气带着点玩笑:“快下去吧,再不走,车门一关,你就得跟我一起去广州啦。”
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往后退了两步,站在站台边,用力挥起了手。火车缓缓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可逆转地向前。我趴在车窗边,用力回挥着手,视线死死锁住那个瘦小的身影——她站在晨雾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挥动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放下,直到站台渐渐缩小,被掠过的建筑物一点点吞没,我还是固执地望着那个方向,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牢牢钉在视网膜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缓收回目光,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凉意透过玻璃传来,才让我稍稍回过神。脚下的“哐当”声依旧,每一声,都在丈量着我与故乡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窗外的景象渐渐变了,熟悉的低矮平房、贴在街门上的“圣诞快乐”贴纸,慢慢被冬日里灰蒙蒙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干取代,一切都在向后飞驰,像一卷被飞快倒带的胶片,将我三十七年的生活,急速抽离。
一阵眩晕袭来,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那几瓶二锅头坠住了。我从外套内兜里摸出那张硬邦邦的车票,指尖抚过“广州”两个字,油墨的触感冰冷而陌生。朋友总说广州是座不夜城,霓虹闪烁,机会遍地,可此刻,那些词汇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车厢里混杂着泡面的香气、陌生人的体味,耳边是咿咿呀呀的粤语广播,这些陌生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突然觉得无比孤独。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我看见了一个短暂的隧道。我知道,这是过了蚂桥镇——那是我去杭州义乌经常路过的地方,天色变得更阴沉了,我拉上窗帘,起身走向卫生间。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蒙着一层水汽,模糊的镜面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彷徨的脸,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连日的疲惫,嘴角的弧度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我猛地闭上眼,故乡最后的模样、儿子挥动的小手、小红强忍泪水的笑容,在脑海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细密的针,轻轻扎着心脏。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人一旦远走,故乡就只剩季节里的一角了。”那时我不懂,此刻却彻骨地明白——从火车开动的那一刻起,我的故乡,就只有冬了,再无春夏秋。
行李箱里的二锅头轻轻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摸出一瓶,攥在手里,冰冷的玻璃瓶贴着掌心,却没能驱散心底的茫然。前方那个叫做“广州”的庞大城市,正张开它冰冷而又充满诱惑的怀抱,等待着一个负债百万、一无所有,却只剩一点孤勇的异乡人。车轮滚滚,载着我一颗沉沉浮浮的心,向着南方那片滚烫的未知,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