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4)
上次跟毛毛去厦门时,瞧见一辆小巴撞得只剩半截,当时心里发怵,本不想再跑这趟进货路。可杭州货在嘉兴市场早已同质化,不找些新鲜货源不行,只好再往厦门去。我说要动身时,毛毛大姐说想跟着去玩,便一同启程。她向来省俭,我们索性买了硬座票。
绿皮火车的铁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声响像台老旧钟摆,把车厢里的闷热晃得愈发黏稠。我刚从窗外掠过的农田收回目光,就见斜对座的毛毛大姐正悄悄捶腰——她后背抵着硬邦邦的椅靠背,两条腿在狭窄过道里蜷着,换个姿势都要小心翼翼避开旁边站着的人。
车厢里照旧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泡面味混着不知谁带的腌菜味,绕着头顶昏黄的灯泡打转。我本坐在靠窗位,能扒着窗沿看会儿风景,可瞥见大姐额角沁出的细汗,还是把背包往腿上一挪,拍了拍她的胳膊:“姐,咱换座吧,你靠窗透透气,我坐这儿方便。”
毛毛大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坐着就好,我这老骨头还撑得住。”可话音刚落,身子就不自在地往旁挪了挪,显然是腰杆酸得厉害。我没再客气,拎着包挤到走廊边的座位,刚坐下,就感觉两只脚被人轻轻碰了碰——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男一女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正局促地往我这边靠。
“不好意思啊,实在没地方站了。”男孩挠着头压低声音,怕吵到旁人。我往里面缩了缩腿,笑着摇头:“没事,你们站稳些,我当年没座位时,能在座位底下蜷一宿呢。”这话一出,女孩立刻抬头,眼睛亮闪闪的像发现了同路人:“哥也常坐火车吗?我们从杭州旅游回漳州,这一路站得脚都麻了。”
男孩接话:“我叫陈仪,这是我妹妹。有机会到漳州玩啊。”
“漳州?”我心里一动,“我往厦门跑了上百趟,漳州是必经之路,可每次都是火车匆匆掠过,从没下过车。”女孩一听更来了劲,声音轻快起来:“哥你没去过?我读旅游专业的,跟你说,我们漳州可有意思了!”
那时车厢里大多人已昏昏欲睡,只剩头顶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女孩把包裹放地上坐下,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讲起漳州的故事。她说漳州有近一千七百年历史,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节点,讲时手指还在膝盖上轻轻比划,像在描摹古老航线:“哥你知道漳州古城吗?不是全是商店的那种,里面还有人住着,香港路的骑楼特别好看,墙上的砖都带着老时光的味道,还有明清的‘尚书探花’石牌坊,字写得可有力气了。”
她讲云洞岩,说山上满是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朱熹题的字,夏天躲在洞里格外凉快;讲江东桥,说那是宋代古桥,石头重得吓人,古代工匠怎么运上去的至今是谜;说到土楼时,眼睛里简直要冒光:“哥你一定要去看南靖土楼!田螺坑那五座楼,从上往下看像‘四菜一汤’,还有裕昌楼,木柱都是歪的,可几百年都没倒,人家叫它‘东倒西歪楼’。”
她还说东山岛有月牙形的南门湾,彩色房子靠在海边,苏峰山环岛路能看见整片蓝海;火山岛有像纪念碑谷的房子,彩虹山拍照片特别好看。讲人文时,她模仿着闽南语调子:“漳州腔闽南语是台湾闽南语的源头,芗剧唱起来软软的,街上到处是功夫茶摊,哥你去了随便找个摊坐下,老板都会泡壶茶,慢慢喝慢慢聊,日子过得可舒服了。”
说起漳州的吃食,她数得更欢:卤面的汤头熬得稠稠的,蚵仔煎里的海蛎特别鲜,四果汤加了蜜饯和糖水,夏天喝一口能凉到心里去。她讲了大半夜,声音从轻快慢慢变柔和,我听得入了神,手里的背包都忘了捏紧,心里竟真动了念头——要是这次没带毛毛大姐,说不定我真就在漳州下车了。
女孩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戳了戳我胳膊:“哥,要不跟我们一起下车吧?留个三五天,我带你去古城吃卤面,去土楼看日落,去东山岛踩沙滩,我还没工作,有的是时间陪你。”我往旁瞥了眼,毛毛大姐已靠在椅背上睡着,头一点一点的,额前碎发垂下来。我轻轻摇头:“下次吧,这次还有事,以后有机会一定去。”
火车到鹰潭站时,广播说停车十五分钟。女孩拉着我的手:“哥,下去透透气吧,车厢里太闷了。”我正好犯了烟瘾,便跟着她下了车。站台上的风带着凉意,我点了烟,她还拉着我往前走,指尖暖暖的:“哥,你计划什么时候从厦门回来?”她问得认真,我想了想:“大概两天后吧。”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像把这个日子记在了心里。
“到时候我来车站送你。”她突然说。我连忙摆手:“不必了,太麻烦你了。”她却摇头,看着我眼睛:“哥你人真好,给我们让地方,不然这一路不知道得多累。”我笑了笑:“与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等下上车,我跟你换个位置,你站了这么久,又坐包裹上半夜,腿肯定麻了,也该坐会儿。”她不肯:“不用,你还要赶路,你腿长坐着挤,我回家就能休息了。”
火车哨声响起,我们往车厢走。上车后,她好像比之前亲热些,下半夜竟悄悄往我这边靠,最后索性依偎在我大腿上睡着了。我僵着身子,两手不知往哪儿放,怕碰着她又怕她摔着,最后只能轻轻放在她背上,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暖暖地落在我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