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笑得温和:“没问题啊!不过我今天没带那么多现金,你老婆要借钱买洗衣机,也是正经事。这样,明天你带着她一起过来拿,我也好久没见过嫂子呢,吃了你们喜酒这么多年,也该认认人。她不会连来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吧?”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脸色从红慢慢变成了青。我假装没看见,拿起外套站起身:“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在店里等你们夫妻俩。”我看了眼手表,又补了句:“我先走了,有朋友约好这个点谈事。你别浪费,慢慢吃,明天见。”
我转身就走,没回头,却能感觉到他坐在那儿没动,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连筷子都忘了拿。其实我当时真想问他一句“你是不是还在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算他承认了又能怎样?我说“你赌钱我不借”,他就能戒吗?我太清楚赌瘾的厉害了,一旦陷进去,就像被鬼缠上,哪有那么容易拔出来?要是他老婆真想买洗衣机,明天肯定会跟着来;可要是他又想骗钱去赌,自然不敢让老婆知道。两千块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三五十块,我这要求,不算过分。
结果第二天,我在店里等了一天,王海威也没来。我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见他的影子。自那以后,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戒掉赌瘾,不知道他老婆有没有跟他离婚,不知道他家里过得怎么样。有时候我会坐在店里发呆,想起上学时他爬树掏鸟窝的样子,心里空落落的:当时没借钱给他,到底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要是我借了,他会不会输得更惨?要是我没借,他会不会因为这两千块,真的下定决心戒赌?这些问题,我到现在也没答案,只知道,我们俩的交情,就这么断了,像被风吹走的叶子,再也没飘回来过。
写到这儿,我倒又记起一件事——就在王海威走后没几天,另一个朋友沈琪也来找我了。他跟我是老熟人,以前一起在小镇的机电站一起工作,玩耍,喝酒,泡妞像亲兄弟一样,香烟紧张时一包烟拆成二半,有个红薯也要分着吃,关系很铁。他那天来店里时,搓着手,语气有点局促:“木子,明天想跟你借两千块钱,家里有点急事,过段时间就还你。”我当时没多想,一口就答应了:“行,明天你过来拿,我给你备好。”
可那天下午,店里的营业员收了个订单——是两件深灰色的呢料时装大衣,当时正流行这种款式,客人是二个年轻姑娘,爽快地付了全款,说好了后天来取。我盘了盘当天的营业款,有三四千元便把钱抽出来了二千元交给阿芳,跟她说:“阿芳,这两千块你收好了,明天沈琪来拿,你就给他。不用叫他写借条,他要是问我在不在,你就说我出去办点事。还有,你可得看清楚了,别认错人,也别让别人冒领了。”阿芳拍着胸脯保证:“木子哥你放心,我的眼力,过目不忘!”
第二天一早,我就揣着钱去杭州补货了——店里的毛衣也快卖完了,得赶紧去进货,不然要断货。等我从杭州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店里都快关门了,路灯都亮了。阿芳看见我,赶紧从抽屉里把那两千块钱拿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木子哥,沈琪今天没来。我问了店里其他的人,也没见他过来,说不定是来的时候我们正忙,没好意思进来,又走了。”我接过钱,心里有点纳闷——沈琪不是那种爽约的人,可当时忙着对账,也没多想,把钱收起来,又跟阿芳算了当天的营业款。
可后来的几天,沈琪还是没来。我那阵子忙着照顾毛毛,又要管店里的生意,没功夫去找他,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忘了。直到几年后,我路过他家门口看见有人在卖烤红薯,突然想起沈琪——我好像很久没见过他了。我赶紧上前敲他家的门,没人应,难道搬家了?他那天没来拿钱,会不会是来了店里,没看见我,以为我是故意避开他,不想借给他?要是这样,那我可就太冤枉了——我当时是真的去杭州补货了,不是故意躲着他。可我再也没机会跟他解释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沈琪,不知道他家里的急事解决了没有,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当年一起分烤红薯的日子。
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在一条路上,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事先打个招呼,就并肩走一段;有些人才刚说上几句话,就分道扬镳了。像王海威,像沈琪,我们曾经都是掏心掏肺的朋友,可最后,却都断了联系,只剩下一点回忆,留在心里,偶尔想起,会有点怅然,也会有点遗憾。
不过那时候,我也没太多时间想这些——毛毛的肚子越来越大,有天早上突然出血了,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骑着摩托车把她送进产院。医生检查后说要住院保胎,眉头皱得很紧:“胎盘有点低,胎位也不正,现在都快七个月了,要是流产太可惜——是个男娃。”我一听“男娃”,脑子“嗡”的一声就懵了——我一直想有个像小章芸那样的女儿,扎着羊角辫,脆生生喊我“爸爸”,可偏偏是个男娃。更让我慌的是,我拉着医生的手问:“她流了血,这娃生出来会不会是怪胎?万一有先天毛病咋办?要不……要不就拿掉吧?”
毛毛本来就吓得发抖,听我这么一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却还是点了点头:“听你的,要是娃有毛病,以后也是遭罪。”我赶紧跟医生说要打胎,医生起初不同意,语气很严肃:“再过三个月就能足月了,现在打胎跟生孩子一样伤身体,太残忍了。”我当时急得不行,嗓门都大了:“那要是生下来有缺陷,你们产院负责吗?”医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天叹了口气:“你要想清楚,签字吧。”
我签了字,医生给毛毛配了打胎药。第二天一早,岳母拎着保温桶来病房,刚掀开盖子就愣了:“咋没动筷子?”毛毛声音发颤地说吃了打胎药,岳母手里的勺子“哐当”掉在碗里,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拉着毛毛的手哭:“你傻啊!男娃咋了?流点血就不是娃了?这都七个月了,他在你肚子里都能踢腿了!”
晚上我去病房时,毛毛红着眼睛跟我说:“木子,咱不打胎了吧。医生说现在打胎比生孩子还伤身体,以后可能怀不上了。对面病床的大姐也说,就算娃有毛病,也是咱的娃,我认了。”我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像被揪着疼——我知道,这一天病房里肯定讨论了很久,岳母、病友都在劝她。毛毛拉着我的手,语气带着点赌劲:“我想赌一把,就算是怪胎,我也养着。”我赶紧攥紧她的手,声音有点哑:“不打了,不打了,咱不赌,咱的娃肯定好好的。你别想了,多休息。”
从那以后,毛毛就一直在医院住着,再没出过院。有天晚上,她摸着肚子跟我说:“木子,你要是实在熬不住,就去外面找女人吧,我不怪你。”她声音轻轻的,像怕碰碎什么似的,我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下,赶紧捂住她的嘴:“胡说啥?我守着你就够了。”虽然那时候年轻,免不了睡觉时会想这些,可我知道,毛毛在病房里受着罪,我要是做了那种事,就不是人了。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我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每天早上先去店里交代好活计,再去医院给她送早饭;中午赶回来陪她吃午饭,听她讲病房里的事;晚上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凑合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去店里。店里的生意虽然不算特别红火,但也稳定,足够我们一家三口过日子。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一片片落下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毛毛和孩子好好的,就算少几个朋友,就算有再多的遗憾,也没关系了。
·蟹香护胎思故友
蟹香绕牖护胎安,故友歧途意渐寒。
一诺空悬嗟聚散,惟将心寄月轮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