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秋意浸透街巷时,窗棂外的梧桐树抖落第一片黄叶子,毛毛的肚子也像揣了盏浸在温水里的小灯笼,圆滚滚地顶在浅蓝棉衫下,连走路都要轻轻扶着腰。自医院查出怀孕那天起,我就把店里的活计全揽了——从前她总爱蹲在柜台后理货,手指翻飞着把花袜子按色号码成小堆,连袜口的线头都要捋平整,如今我连让她多站半刻都舍不得。我们也鲜少回自己那间婚房睡觉了,索性赖在岳母家:老太太的手巧,熬的小米粥黏糊糊的,炖的蛋羹撒把虾皮,刚好合毛毛的胃口;多个人照看,我跑店里时也能少揪着心。
每天天刚亮,我准是先醒的那个。侧过身看毛毛蜷在被里,眼睫上还沾着点晨雾似的水汽,像只温顺的猫,我就忍不住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今天想吃点啥?”她总迷迷糊糊转个身,鼻尖蹭着我的袖口,软乎乎地吐出三个字:“大闸蟹。”这话我听了快一个月,却从没腻过。每次都赶紧跟岳母说:“妈,您去菜场挑两只肥的,要母的,蟹膏得满。”老太太嘴上嗔怪“怀个娃倒把嘴养刁了”,转身却攥着布兜往菜场跑,专挑蟹脐鼓得溜圆的,回来还会得意地举着蟹钳给我看:“你瞧这劲儿,肉肯定足!”
傍晚蟹香从厨房飘出来时,毛毛就坐在八仙桌边剥蟹壳,指尖沾了蟹黄,亮晶晶的。我搬个凳坐在她旁边,替她掰开蟹腿,用细针把雪白的肉挑出来,堆在小碟里递到她嘴边。她吃着吃着就笑,眼睛弯成月牙:“木子,你说这娃以后会不会也爱吃蟹?”我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蟹黄,把她往怀里拢了拢:“随你,你爱吃啥,他就爱吃啥。”晚饭后我必牵着她的手去马路边晃,她走得慢,我就陪着她一步一步挪,晚风里混着卖炒瓜子的吆喝声、自行车的叮铃声,她有时会突然停下,摸着肚子轻声说:“你听,他好像动了。”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阵子我管着三家店,忙得脚不沾地。原先想着多开几家能多攒点钱,等娃出生了换个大点的房子,可真忙起来才知道,分身乏术不说,几家店的生意都平平——除去房租、人工,月底算账时,手里的余钱还没一家店挣得多。有天晚上送毛毛回岳母家后,我坐在店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抽了根烟,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烟蒂烫到手指时,我突然下定了决心:把二家小店转出去,守着一家店做就够了。转店时我没多要价,只报了一万元,来问的人觉得划算,没三天就签了合同。签字那天我站在曾经的店里看了一眼,货架上还留着几双没卖完的袜子,也送接手人了,心里虽有点空落落的,但一想到以后能早点回家陪毛毛吃晚饭,倒也松了口气。
剩一家店后,日子果然松快了些。也是在那年,毛毛的三姐常来店里转悠。三姐是个热心肠,知道我要顾着毛毛,只要店里客人多,她就主动站到柜台后,算账、拿东西都利索,连打包都比我整齐;要是店里清闲,她就搬个凳子坐我旁边聊天,有时还会把小章芸带来——那丫头刚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进门就扑过来抓我的衣角,脆生生喊“木子叔叔”,要么就蹲在地上玩我给她买的玻璃弹珠,珠子在水泥地上滚出“嗒嗒”声,把店里的冷清都赶跑了。
后来三姐家搬了新房,水泥地擦得能照见人影,每到周六周日,她总早早地来店里叫我:“木子,晚上去家里吃饭,你姐夫今天特意买了宏达烧鸡!”三姐夫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好,红烧鱼炖得鲜掉眉毛,宏达烧鸡更是他的心头好——每次聚餐必拎一只,撕开时油汁顺着鸡骨往下滴,小章芸总抢着要鸡腿,油乎乎的小手往脸上抹,惹得大家笑个不停。我坐在桌边,看着三姐给三姐夫夹菜,小章芸在旁边闹,暖融融的灯光裹着饭菜香,倒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有天店里来了个稀客——王海威。他是我初中同学,原先住在东大营部队家属院,上学时我们总一起翻墙去后山掏鸟窝,他爬树比我快,每次都把鸟蛋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分我一半。我记得他刚从威海下乡调回来那年,还拎着袋晒干的虾皮来我家,说“这是威海的海味,你尝尝”,算起来,竟有好几年没见了。
“唷,海威!”我一见他就乐了,赶紧搬了把木椅让他坐,“你可是稀客,这几年忙啥呢?”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坐下后却没像以前那样侃侃而谈,反而双手攥着衣角,搓了又搓,几次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神总往柜台抽屉那边飘。我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准是有心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还客气啥?有话直说。”
他这才抬起头,脸憋得有点红:“木子,我……我想跟你借点钱。”
“行啊,”我没多想,顺口问,“要多少?”
“一千元……”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家里想买台电视机,还差这点。”
那时候电视机可是稀罕物,一台要几百上千,普通人家哪舍得买?我心里虽愣了一下,但想着是老同学,又是正经事,便转身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千元——那是刚收的营业款,还带着点纸币的温热。他接过钱时,手都有点抖,脸上的愁云一下子散了,话也多了起来,跟我聊起威海的海有多蓝,下乡时跟老乡学种地的事,说回来后找工作有多难。临走时他拍着胸脯说:“木子,过半月我准还你!”我笑着摆手:“不急,你先用着。”
没想到,过了二十天,他真把一千元送来了,还多带了袋红富士苹果,说:“谢谢你啊木子,没耽误我家买电视。”我收下钱,心里挺高兴——觉得他还是上学时那个实在人,讲信用。
可没过多久,我跟几个老同学在小饭馆聚餐,席间有人聊起王海威,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知道不?王海威最近迷上赌钱了,在赌场输了不少,他老婆都跟他闹离婚了。”我手里的酒杯“当”地撞在桌沿,酒液溅出几滴在搪瓷盘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难怪他上次说买电视时眼神飘,原来那一千块是填了赌窟窿!我越想越气,又有点后怕:想起我自己的弟弟,就是因为赌钱,输得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时常厚着脸皮来跟我借钱,我每次都又气又无奈,可终究是亲弟弟,狠不下心不帮。但王海威不一样,赌瘾这东西,越借越陷得深,我要是再心软,不是帮他,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说来也巧,刚知道他赌钱的事,第二天上午,王海威就又来店里了。他一进门就拉着我聊天,从天气聊到店里的生意,可眼神总往柜台瞟,坐了一上午也没要走的意思。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他准是又来借钱了,便故意不接他的话茬——店里一有客人来,我就赶紧站起来招呼,拿衣服、算钱,忙得脚不沾地,连看他的功夫都“没有”。
旁边的营业员阿芳看我没空陪他,还好意凑过来跟我说:“木子哥,你去陪朋友吧,这边我们能应付。”我怕她多嘴,悄悄用指甲弹了下她的手臂——那是我们平时的小暗号,阿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笑了笑,转身去整理货架,再也没提这茬。
眼看就到中午饭点了,王海威还坐着没动。我实在没辙,便站起身对他说:“海威,走,我请你去实验饭店吃点东西。”他眼睛亮了一下,赶紧跟了上来,脚步都轻快了些。饭桌上,菜刚上齐,他就熬不住了,放下筷子看着我,语气带着点讨好:“木子,你再借我两千块钱呗,我半个月就还你——我老婆说想买台洗衣机,冬天洗衣服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