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987年的嘉兴,建国南路的梧桐叶刚落尽,我那间“东洛服装店”就裹在街尾的冷意里,生意像檐下冻住的水珠,总也热不起来。铺面本就窄,几个人挤在店里就得侧着身,木质招牌上的五个字金光闪闪的黄铜字倒擦得锃亮,可仔细看就露了怯——这招牌是从前“洛东羊毛衫门市部”拆下来的,我嫌重做费钱,让木工换了顺序“洛东”变“东洛”钉上,才算凑了个店名。那时哪顾得上好不好听,能让人路过时多瞅一眼,就够了。
那年头的个体服装店,简直是往街巷里钻的春笋,没等你反应过来,整条街就挤得满满当当。这行当门槛低得吓人,租个十来平的门面,从杭州武林门批几包衣服,就能支起摊子。本钱厚的,一周跑一趟市场补新货;手里攥着两三千块的(那会儿工人月薪也就百八十块,这钱算笔不小的周转金),就多跑几趟常熟、义乌,少囤点货,倒也能把资金盘活。
可架不住人多啊。单建国南路这条街,就挤着上百家同类型的店,瓶山商场地下防空洞也改成了服装商场,全嘉兴估摸着得有几百家。卖的货更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杭州武林门的化纤衬衫、义乌的针织毛衣、常熟的灯芯绒裤子,翻来覆去就那几款面料、几种样式,连新马路地摊街的地摊上摆的,都能跟店里找到同款。
价格战就这么打起来了。你把衬衫标五十,隔壁第二天就挂出四十八;再隔两家更狠,直接喊“四十五,不还价”,到最后竟有人扯着嗓子喊四十。地摊上有可能就卖35元。
顾客也学精了,攥着钱挨家问,嘴角挂着笑,眼里却精得很,恨不得把价砍到本钱里——那会儿哪有什么“品牌”概念,衣服穿的就是个新鲜,谁便宜就往谁跟前凑,今天在你家买,明天瞧见别家更便宜,转头就走。
平时能保本,就该烧高香了。我那两家小店,发完两个店员的薪水、交了房租,兜里基本剩不下啥;若算上压在仓库里的存货——那些过季的毛衣、卖不动的裤子,堆得快到天花板——更是没法细算,越算心越沉。就连市中心那家大店,也只算勉强有微利,没了前两年顾客挤破门槛的热闹劲儿。
有天傍晚关店,我蹲在门口抽烟,看着满街挂着的雷同衣服,心里突然冒了个念头:自己做西装。
那会儿穿西装的人渐渐多了,可市面上的西装要么版型松垮,要么面料薄得透光,没几件像样的。我想起发小张文明在毛纺厂供应科上班,当晚就骑着摩托车去找他。他听我说完,拍了拍我肩膀:“我帮你问问,前阵子好像有个嘉善的厂,做涤毛面料做得不错。”
这一问就是半个月。张文明跑了三趟嘉善,才在五毛的一家小厂找到合心意的料——手感软和,不易起球,做西装正合适。我咬咬牙,一口气进了能做一千件西装的料子,托他找了家靠谱的加工厂,千叮万嘱“版型要挺,针脚要密”。
接着又往温州跑。不敢坐汽车了就坐绿皮火车,车摇摇晃晃走了二十多个小时,硬座硌得人骨头疼,中途还得换一趟慢车。我在温州待了三天,脚都走肿了,才找到几家给上海百货大楼供货的厂商。他们的货比杭州市场贵几成,可翻过来一看衬里——是厚实的棉衬,针脚也齐整,不像便宜货那样一扯就松。我当场定了一批,心里盘算着:这回不跟人拼低价了。
货拉回嘉兴时,天刚亮。我把温州来的西装按颜色和面料分了价:最合眼的那件深灰色西装,挂1680;稍次些的藏青、黑色,标1280、1080;再往下是880、680,五个货架摆得明明白白,每一件都用衣架撑好,抚平了褶皱。
又从杭州补了批西装,按档次分在另外几个货架,从88到380不等。加上自己加工的一千多件毛料西装,整个嘉兴市场,怕是没哪家的西装比我这儿更全的了。
可光有西装还不够,得让店铺看着“高档”些。我想起临平的大表哥,他是土畜产公司的经理,手里有皮毛大衣的货。我当天就骑摩托车去了临平,跟他说明来意——想拿批皮毛大衣“撑门面”。他一口应了,带我去公司门市部,让我随便挑。我选了二十款,有狐狸毛的,有兔毛内胆的,都是那会儿少见的样式。
拉回店里,我把皮毛大衣挂在大门正对的位置,最上面一排,板上。晚上试灯时,暖黄的光打在织锦缎上,闪着细碎的光;皮毛大衣的毛领蓬松着,透着股贵气,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瞅。
为了招年轻妈妈们进店,我又动了童装的心思。服装区没地方挂了,就盯着门口的柜台——对着大街的那两个柜台,我辟出一块地方放童鞋:一个柜台摆儿童运动鞋,五颜六色的,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另一个摆从上海崇明进的女童真皮棉皮鞋,鞋头绣着小花,软乎乎的。
我故意把最小码和最大码的鞋标得比批发市场还低两块——客人比价时瞧见这价,再看别家贵几块,大多会回头来我这儿。没想到这招真灵,童鞋柜台天天围着人,后来还得专派个店员守着,妈妈们买完鞋,常会顺道逛一圈,买件自己穿的衬衫或文胸,人气就这么带起来了。
我平时总守在西装区和织锦缎棉袄区。常有小伙子被父母拽来买西装,脸皮薄得比姑娘还甚,低着头,死活不肯试。这时家长就会朝我递眼色:“老板,你帮着挑一件呗?”
我便顺手拿件西装往他身上比,余光早把他父母的衣着扫了遍——若是穿得朴实,袖口还磨了边,就先递188或288的款,怕价高吓着人;若是父母不问价,只盯着版型打量,就直接拿件合身的让他试。他不肯试,我就脱了自己的外套,把西装套上身——我那会儿身板直,穿什么都显精神,十有八九,他们就认了我试穿的这第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