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5)
新店的筹备像上了发条的钟,齿轮转得急促又扎实。我揣着泛黄的进货单和裹在油纸里的差旅费,把杭州的丝绸巷、温州的批发市场、广州的十三行、厦门的轮渡码头、常熟的服装城、义乌的小商品街,串成了一串沾着尘土的奔波脚印——火车硬座的铁皮椅还硌着腰,汽车颠簸的尘土刚扑满裤脚,轮渡的咸风没散,又得攥着票根赶下一班车。帆布包里的记事本写得密密麻麻,字缝里全是面料成分、批发价格,连老板们的口头禅都记了:温州老板爱说“侬放心,这料比上海货还挺”,厦门摊主总笑“卖不掉你找我,我给你调”。
在温州批发市场泡了三天,跟几个操着瓯语的老板混熟了。某天蹲在堆满绸缎的摊子前,和戴蓝布帽的老周抽着烟,他忽然拍我胳膊:“木子你要女装?杭州庆春路藏着条温州街,都是我们这边小作坊开的分号,面料比这儿新半季,价还低两成。”说着就摸出我记事本,用铅笔在背面画地图——老樟树画得像棵歪脖子豆芽,巷口的杂货店倒标得清楚,“好找得很,到了问‘温州小吴’,都知道。”我赶紧把纸叠成小方块,塞进内衣口袋,指尖都带着雀跃——这种“少人知”的进货地,从来都是赚头,比在大市场里挤破头强。
从温州把第一批货装车托运后,我扛着帆布包挤上往厦门的卧铺大巴。那年头卧铺大巴刚时兴,铺位窄得像抽屉,人躺进去得蜷着腿,可比起硬座的“铁板腰”,已是奢侈。车开起来摇摇晃晃,像老家村口的摇篮,我裹着外套眯眼打盹,连发动机的轰鸣声都觉得顺耳。直到中途堵在山腰,前后的车排成长龙,我跟司机喊了声“师傅,开门方便下”,跳下车才猛地吸了口冷气——不是风凉,是眼前的路。
公路坑坑洼洼得像被牛啃过,黄土混着碎石子,车轮碾过就扬出半人高的灰。我往堵车的前头走了几步,忽然瞥见崖下——一辆卡车四轮朝天扣在山沟里,车厢板碎成了木片,离公路足有几十米高,隐约能看见散落的货物。那一瞬间腿肚子都软了,指甲掐进帆布包带里,指节泛白,刚才还觉得舒服的“摇篮晃”,这会儿想起来全是后怕:那哪是晃,是车轮在悬崖边擦着走!再回头看我们的大巴,旁边就是没遮没挡的崖边,别说护栏,连块“小心坠崖”的警示牌都没有,急转弯的地方光秃秃的,连面反光镜都吝于装。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风刮过耳边,带着山沟里的土腥味,竟有点不敢再上车。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能蹲在这荒山里。咬咬牙爬回铺位,却再没了困意——闭眼就是那辆翻下去的卡车,睁眼看见窗外掠过的崖壁,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车慢慢往前挪,时速怕是超不过十码,像只怕踩空的老蜗牛。我索性爬起来,走到驾驶座旁,从口袋里摸出包红塔山,递了一支给司机:“师傅,抽根烟解解乏。”
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颧骨上刻着风霜,接过烟夹在耳后,方向盘转得稳当:“小伙子睡不着?”
“看前头那卡车……”我声音有点发紧,往崖边的方向瞥了眼,“这条路也太险了。”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褶:“常有的事。我们跑长途的,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那可不行。”我急了,往车厢后瞥了眼,乘客们大多还在昏昏沉沉打盹,“车上几十号人呢,您可得当心。”
他腾出一只手点了烟,烟圈飘在蒙着灰的风挡玻璃上:“这段算好的。刚出温州那段‘十八盘’,比这险三倍,你那会儿准是睡着了。”
我想起方才的“摇篮晃”,后背更凉了:“要是看见了,我哪敢闭眼睛。”
“放心,我跑这线五年了。”他拍了拍方向盘,金属外壳发出闷响,“技术硬得很。”
我没回铺位,就蹲在副驾旁的踏板上。怕他犯困,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问他跑一趟能赚多少,他说“除去油钱过路费,剩不了百八十”;问他家里孩子多大,他笑“丫头读初中,就盼着我每次回去带糖”;问他这路哪段最得留神,他指了指前方的弯道“过了那道弯,后面就平了”。聊到烟快抽完了,我摸遍口袋也没剩下的,索性朝车厢里喊:“各位大哥,谁身上带烟了?借两支——陪师傅聊聊天,醒着神开车!”
后排立刻有人应:“我有!”一个穿夹克的男人探过身,扔来一包烟,“拿去!可得盯紧点师傅,我还想活着到厦门见我媳妇呢!”
车厢里哄笑起来,刚才昏沉的气氛散了,有人凑过来搭话:“小伙子是做买卖的?跑这么远进货?”“师傅,到厦门得几点啊?我还得赶早市呢!”司机也笑,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稳了。后来又有人递烟过来,有捏得皱巴巴的烟卷,有拆了封的“牡丹”,烟盒在我和司机手里传着,烟雾绕着驾驶座,把陌生人之间的距离都熏暖了。
中途停车吃饭,我拉着司机往路边小饭馆走:“师傅,我请您吃碗面。”他没推辞,跟着我坐下,点了碗牛肉面,多加了勺辣油。我要了瓶啤酒,他也跟着要了一瓶。我盯着他举杯的手:“喝这个,开车不犯困?”
他抿了口,咂咂嘴:“一瓶没事,两瓶就悬了。跑长途的,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我没再说话,低头喝着酒,那啤酒味涩得很,咽下去时竟像含了口苦水——想起崖下的卡车,总觉得这酒喝得沉甸甸的,像要把一路的惊险都压进肚子里。
就这么熬了十个小时,车终于驶进厦门市区时,天刚蒙蒙亮。街灯还没灭,橘黄色的光洒在柏油路上,我跟司机道别,站在路边朝他挥手:“师傅,回去路上当心。”他探出头笑:“啥时候回温州?还坐我车啊!”我挥着手没说话——这一路太险,怕是没勇气再坐了。车开远了,我还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的红灯融进晨雾里,心里默默念了句“平安”。
这次没去丽珠姐家。上次跟她去上海时,知道她老公在那边做生意了,我若上门,她准要拉着我住下,说“空房间多的是”,可孤男寡女(虽说是姐弟,终究是男女同屋),总怕不方便。便在轮渡旁找了家宾馆——竟是艘退役航空母舰改的,铁壳子船身刷着白漆,走廊里还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开了间单人套间,才118块,推窗就是海,咸腥的风扑进来,带着鼓浪屿轮渡的鸣笛声,把一路的紧张都吹松了些。
后来去石狮进货,在一个挂满童装的摊子前停住了脚。一条米白色的蕾丝连衣裙挂在最显眼处,上面绣着小雏菊,领口镶着细珍珠,指尖碰上去软乎乎的,像朵云。我忽然想起毛毛三姐家的小丫头——那孩子是个小调皮,总爱扒在我肩膀上“骑马”,小手揪着我头发,喊“驾!驾!”我总带着她去第一副食品商场买巧克力,她吃得满嘴都是,连鼻尖都沾着黑,我笑她“快成巧克力娃娃了”。如今她该长个子了,皮肤还是黑黑的,我总打趣她“都是巧克力吃多了,把黄皮肤染黑了”。
盯着那蕾丝裙看了半天,还是掏出钱:“老板,这件我要了。”老板愣了下:“小伙子,这是童装,拿货要十件起。”“我知道,”我笑,“就买一件,给孩子带的礼物。”太贵了,进价要一百多,拿回去也没法卖,可一想起小丫头缺颗门牙的笑,心里就软乎乎的——权当是替毛毛疼她。老板用牛皮纸包好,塞进塑料袋里,我揣在帆布包最里面,摸上去硬硬的,心里却暖得很。
货都齐了,托货运回店里,我又赶去上海拿之前订的货,再从上海转车去常熟。在常熟的服装市场转了两天,脚都磨出了泡,终于在一家铺子的角落里,看见几款马海毛大衣——浅驼色的、墨绿色的,长毛绒软得像小羊羔,版型是利落的收腰,摸上去就知道是好东西。老板说240块一件,那年头这价算顶贵的了,我却盯着大衣看了半晌,跟老板说:“拿十件。”
老板眼睛亮了:“小伙子有眼光!上海人拿回去卖1800呢,你这价拿,稳赚!”
我笑了笑:“我们那小城比不得上海,我卖680就行。”680也够贵了,但这料子和款式,城里爱时髦的姑娘该会喜欢——毛毛穿浅驼色的,定是好看的,心里这么想着,就更笃定了。
从常熟出来,又折回杭州——这次是专程去找温州街的。按着老周画的地图,在老城区绕了两圈,终于在庆春路尽头看见那棵老樟树,枝桠长得茂盛,树下有条窄巷,往里走几步,真藏着一排小铺子,门脸不大,挂着的衣服却都新鲜:收腰的泡泡袖衬衫、带褶的A字裙、绣着碎花的针织开衫,都是城里姑娘正稀罕的款式。
我挑了家挂着“温州小吴”牌子的铺子进去,老板娘是个年轻媳妇,正踩着缝纫机锁边,线轴转得飞快。我指着架子上的衬衫说:“大姐,我拿货。但我有个条件——不好卖的,得给我换货。”
她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没停:“我们这条街没这规矩,货出去了就不退不换。”
“前头那家‘温州阿强’,跟你家款式差不多,”我故意往巷口的方向瞥了眼,说得笃定,“他说能换货,就是比你家贵两块。我想着你家款式更洋气,才先来的。”
她终于停了缝纫机,抬起头瞥我一眼,眼珠转了转:“他真肯换?”见我点头,她松了口,“行吧!又不是我开的头。你要多少?”
“每款二十件。”
她眉头立刻皱了:“太多了!你换回来我往哪放?压仓呢!”
我也知道二十件不少,便退了步:“那减半,每款十件。”
她还是犹豫,我笑着逗她:“大姐,你看我这帆布包,装的都是从温州、厦门拿的货,像开小档口的吗?这十件拿回去,卖得好,我下次来就得要五十件了,保准让你赚得多。”
她被我逗笑了,拍了拍缝纫机:“行!十件就十件,你可别骗我,得帮我多卖。”
从她铺子里出来时,我手里多了张进货单,后面还跟着好几家铺子的老板——方才我拿货时动静不小,邻铺的都探着头看,见我出来,纷纷喊:“小伙子,来我家看看!我也给你换货!”我挑了两家款式不同的进去,也都谈妥了“补货不换,滞销可换”的规矩,又点了不少货,帆布包都快装不下了。
扛着最后一包货回到店里时,已是傍晚。夕阳斜斜照进来,把空荡荡的店面照得亮堂堂的。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忽然发现这门脸竟比我想的宽——左右各空着好几米,反而显得冷清,要是店里没顾客,营业员朝外看的眼神都没处放,胆小的顾客怕是不敢进,还浪费了这么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