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总穿件中山装,这次来却没像往常那样扯家常,直截了当地说:“木子,我们公司想在中山东路和环城东路交叉口建个服装市场,你有兴趣租一间不?”
我心里“咯噔”一下。中山东路是嘉兴最热闹的地段,环城东路挨着老菜市场,人流量大得很。“租金多少?”我追问。
姜经理却反问:“你觉得多少合适?”
我沉吟了会儿。那会儿摆地摊的老伙计们手里都有了点闲钱,但大多怕风险。“要想把市场做起来,得找有实力又肯用心的商家,”我说,“我认识不少当年一起摆地摊的朋友,他们都想有个固定铺子。押金一万,你们建房的资金就解决了,月租金嘛别太高,一千一间差不多。租金贵了,商家只能抬高售价,顾客少了,市场早晚得黄。”
姜经理摸着下巴听,没说话。过了半个月,他又来,笑着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们研究过了,就按你说的来——押金一万,月租金一千。你帮着拉些人来?”
我自然乐意。自己挑了间靠门口的好位置,又跑了趟新马路——当年摆地摊的老地方,见了老张、老李他们,把事儿一说,众人都眼亮:“真一千?那咱去!”
新市场开业那天,鞭炮放了足足十分钟。我站在自己的新店门口,看老伙计们忙着挂招牌、摆货物,心里头热烘烘的。那会儿正是秋季,杭州市场上一件毛呢料的女茄克忽然卖爆了,到处断货。我盯着进货单上“毛呢料”三个字,忽然想起发小张文明——他在毛纺厂供应科上班。
晚上去找他,他正蹲在家门口修自行车,见了我直起腰:“稀客啊,木子。”我递了根烟,跟他说想弄点毛呢料。
他挠了挠头:“我们厂的料都是计划分配的,拿不出来。不过南湖乡有家小毛纺厂,或许有门路,我陪你去问问。”
第二天他骑车载着我去了南湖乡,土路颠得人骨头疼。那小厂藏在稻田边,厂长是个黝黑的汉子,听说是张文明的远房亲戚,倒也实在,从库房里翻出几卷大红,姜黄,墨绿色,黑色的毛呢料:“这是计划外剩下的,你要就便宜给你。”
我抱着面料回来,直奔高桥村的凯美瑞服装厂。曹子龙正在车间里看工人做衬衫,见了我手里的料,眼睛一亮:“这料好啊,做茄克准俏。”我把带来的样衣递给他——是杭州断货那款的样式,“曹哥,帮我加工一批?工钱好说。”
他接过样衣翻了翻,拍板:“行!三天后来取货。”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找料、找厂加工。取货那天,摸着毛呢茄克挺括的面料,心里比赚了钱还慌——怕卖不出去。结果摆上货架第一天,就被抢着买走三件。我索性把成品分给市场里其他店代销,卖一件给他们抽点成。
那年秋天,光靠这批毛呢茄克,我就赚了过去小半年的钱。库房里的钱越堆越厚,我看着九州老店的招牌,忽然觉得——二十平方,是真小了。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一天傍晚,以前摆地摊认识的老周来找我,神秘兮兮地说:“木子,建国路上有个大店要转让,一百三十多平方,你要不要去看看?”
一百三十多平方。我心里“咚”地跳了一下——我的九州店才二十平方,中山东路口的店还不到二十平方米,二个小店加起来才是个零头。这可是好几倍大。“去!”我抓起外套就跟他走。
建国路是嘉兴最金贵的地段,那店就在街中间,门面宽宽亮亮的,足有八米。柜台玻璃擦得干净,里面却有点乱:左边堆着温州皮鞋,右边竟摆着几箱烟花爆竹。店主是个小眼睛的中年人,叹着气说:“以前是集体企业的店,我盘下来没做顺。转让费二十八万,店里的货都归你。房租便宜,一个月才两千多。”
我绕着店走了一圈,心里直发痒。位置就在九州店往南一点,地段是全城最好的,门面大气,若是改成服装店,能摆多少货?可店主忽然又说:“还有件事——店里有八个女工,都是以前集体单位留下的,得接着养。”
我脚步顿住了。那会儿集体单位的女工,医药费都是单位报销的。若是她们有个头疼脑热,尤其年纪大些的,医药费就是个填不满的坑。
回去的路上,晚风凉,我却没觉得。老周在旁边说:“地段是真好,就是这八个女工……”
我没接话。那间大店的样子总在眼前晃——八米宽的门面,亮堂的玻璃,若是挂上“九州”的招牌,该多气派。可八个女工的安置问题,像块石头压在心里。
晚上跟毛毛说这事时,她正给我缝掉了的纽扣。“一百三十平方啊,”她抬眼看我,眼里也有光,“确实该试试。”可听到女工的事,她也皱了眉,“医药费是个大问题……不过,能不能想想办法?比如跟她们商量,医药费按比例报?或者……”
她没说完,我却看着她手里的针线愣神。当年摆地摊时,我总盼着有间十平方的店;有了二十平米的九州店,又盼着再大点。如今机会来了,却卡在这道坎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算盘上。我拨了颗算珠,“嗒”一声响——这浪里的路,从来不是平的。可那间大店的影子,在心里怎么也抹不去。
《建国路店思》
阔面临衢地段昂,
廿八万资转让忙。
八工医药悬为碍,
心慕高檐意未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