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靠着辆暗红色摩托车,车头上的“幸福”商标闪着光,车座还带着新皮革的味道——那会儿国产摩托车也金贵得很,两千六百多块,三姐夫攒了几年才买下。
我举了举手里的地址:“三姐夫,我今晚得去上海拿钱,丽珠姐让老许哥捎了两万来。”
“上海?”他凑过来看地址,“来回得四五个钟头,夜里路黑。我陪你去,我这‘幸福’稳当,比你那铃木摩托车重很多,跑夜路踏实。”
晚饭在毛毛家吃的,毛毛娘给我装了两个肉包揣兜里,热乎气透过布口袋渗出来:“路上小心,别贪快。”
三姐夫发动摩托车,“突突”的声响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我们沿着环城路往上海开时,天刚擦黑,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串在路边的星星。
到和平饭店时九点多了,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白手套擦得发亮,替我们拉门时打量了眼我和三姐夫沾着灰的裤脚。
找到808房,我敲了门,里头传来老许的声音:“谁啊?”“我,木子。”
门开了,老许见我们来,笑着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递过来:“木子,丽珠跟我说了。”
我接过信封,指尖捏着厚度,钱的硬挺触感透过纸传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潮勇哥,这钱我最快借三个月,最迟半年,一定还。”
他摆摆手,烟灰落在地毯上,淡了个小印:“说啥呢?你开店是正经事。啥时候方便啥时候还,别惦记。”
三姐夫在旁催:“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回去。”老许送我们到电梯口,又塞给我两个苹果,凉津津的:“路上饿了吃。”
回去时偏生走错了道。夜里看不清路牌,骑到半路才发现往苏州去了,三姐夫挠挠头:“认个大概方向,往南走总没错。”后来绕到平望镇,才顺着运河边的路回嘉兴,比去时多跑了几十公里。等开进熟悉的巷口,天边都泛白了,摩托车停在院门口,我摸出信封对着光看,里头的钱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心里暖烘烘的——这世上,总有人肯在你难时拉一把。
钱齐了,改造工程立刻开工。
施工队砸墙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街道办的饮食店,面香混着尘土味飘过来,有阿姨扒着窗口问:“木子,这破仓库要做啥?”我笑着喊:“开毛衫经营部!以后来买毛衫,给您算便宜!”
办营业执照时,验资要十万,手里刚好够数,工商局的同志看我年纪轻,多说了句:“年青人,你这经营部是我们嘉兴首个专做羊毛衫行业的执照,你得加油做个好榜样噢。”我点头:“尽力而为。”他在执照上盖完章递过来,红印鲜亮:“好好干,年轻人有闯劲。”
去税务登记那天,负责的谢向农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把发票本递给我时,突然按住我的手:“木子,发票可得看好了,这东西就是钱。”
我愣了下:“发票不就是个凭证?”
“你这不是你以前用的零售发票,你现在是批发商,这是抵税的凭证。”他拿过一张发票指给我看,笔尖点着金额栏,“这是3.3%的营业代扣税发票,要是被人拿去填了数字,人家抵了税,国家就少了钱,最后查出来得你赔。”
我这才明白,原来一张薄薄的纸,背后牵着这么多门道——客户要开发票,就得交那3.3%的税,我得把这笔账算进成本里。
一个月后,经营部的金字招牌挂起来那天,我请了厂里的伙计和帮忙的亲戚来吃饭。
炒货店的王婶送了串红辣椒挂在门楣上,红得亮眼,三姐夫骑着他的“幸福”摩托车,在门口转了两圈,笑着喊:“李老板,开业大吉!”
可这“大吉”没撑过二月。
那天我正给上海来的客商打包毛衫,门口突然冲进来个跑运输的老陈,气喘吁吁地喊:“木子!麻烦了,税务局查得紧!”
“查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拽着我往外走:“轻声说查客商的包裹!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毛衫,拿不出发票就罚税!刚才我在火车站见着了,几个东北客商的货被扣了,罚了两千多!而且路边也在查”
这话像阵冷风,瞬间吹凉了整条街。不到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外省客商怕了,有的刚到嘉兴火车站,听说查得严,转身就买了去上海的票;有的干脆绕路去了卜院、洪合,直接找小加工厂拿货。
住在各大宾馆的客商都溜了,去饭店吃饭也见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了,往日里热闹的街面空荡荡的,连路边卖茶水的摊子烟摊子都没人光顾,只剩刚刚南下的西北风呼呼的吹,梧桐树叶子哗啦啦的落下来,铺晒在环城东路上,一片灰黄色,气温也像是猛降到零下了。
我站在经营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环城东路,心里像堵了团火,顺着喉咙往上冒。
嘉兴本是毛衫批发的老窝,这一二年刚刚有点起色红火起来,全国各地的客商来了,带动着原料、辅料,加工、运输一起活,连街边的面馆、旅社都跟着沾光,这下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挥大棒罚外省人——要查也该查生产商啊,这不是杀鸡取卵是什么?
“李老板,货还发吗?”仓库的伙计探出头问,我回头看了眼货架上堆得满满的毛衫,那些米白的、烟灰的、酒红的,此刻都像在瞪我——我花了四万八改造,托了人情办手续,欠了丽珠姐的情,好不容易开起来的经营部,就这么要成了摆设了?
隔了几天夜里关店门时,卷帘门拉下来上锁后,我靠在门框上,眼眶发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可哭有啥用?得想办法。
正蹲在路边抽烟,身后传来个声音:“木子,还没走?”
是洛东羊毛衫厂的老板阿大,他揣着个搪瓷缸子,里头泡着浓茶,热气袅袅。
我抬头看他:“阿大,你来嘉兴了,有事?”
他蹲下来,跟我并排看着马路,茶缸放在地上:“听说你这店……想转?”
我心里一动:“你要?”
“现在这形势我想开个直销店,厂里的货直接在店里卖。”他喝了口茶,“你想多少钱转?”
“我总投资七万,我刚开业没几天,但也算赚了三万,四万给你。”我咬了咬牙,阿大挑了挑眉:“你倒实在。不过我手头没现钱,能不能用你拿我货的货款抵?”
我笑了:“货款抵也行,那得给我五万。”
他“嘿”了声:“你精!”
“是你精。”我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地上灭了,“货款里你本就有利润,抵四万,等于你多销了货又多赚了一万多。你要么给现钱四万,要么货款抵五万,你选。”我知道他最近手头紧,果然,他琢磨了会儿,叹口气:“行,货款抵五万就五万,谁让我看上你这位置了。”
签转让协议那天,我最后看了眼经营部的货架,空荡荡的,只剩几块没撕干净的价签,在风里轻轻晃。
阿大拍了拍我肩膀:“别灰心,这行当还能起来。”
我没说话,转身往外走。
走到环城东路口,回头望了眼那栋老房子,墙皮上还留着改造时的痕迹,心里泛酸——这是嘉兴第一家毛衫经营部,却也成了第一个被这场“严查”掐死的店。
风从南湖那边吹过来,带着水汽,凉飕飕的,我裹了裹外套,只觉得这生意场,比南湖的浪还急,一脚踩不对,就可能翻船。
(环东店事)
环东红幡始挂时,
忽逢税网锁商羁。
七万营生三月散,
嘉兴浪里叹风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