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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浪里走《尘路营生寄海涯》(1 / 2)

第二十章第五节

晨光把车站的黄土泥地照得发亮,我骑着三轮车往烟糖公司去,车斗里的空酒坛随着颠簸晃出轻响,像串不成调的铃铛。刚过出站口的人群,身后忽然飘来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点熟稔的甜:“木子,那么巧。”

我猛一偏头,车把顿时晃了晃——是泮小苏。

她站在老梧桐树下,蓝布褂子的领口别着颗白瓷扣,衬得脖颈愈发纤白,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用红绳系着,随着她仰头的动作轻轻晃。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帆布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可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盛着晨光,像落了两撮碎金,竟和火车上初见时一模一样。

“你去哪?”她几步凑过来,布包带子在手腕上荡出弧度,“我刚在车上打听你工厂,前头穿蓝布衫的阿姨说,石机厂就在前头五百米。”

我摸着后脑勺发懵,指尖凉得像沾了晨露。这哪是巧,分明是寻上门来的。刚想找个由头躲开,她又眼睛一亮,睫毛上的光都颤:“我猜着找到工厂就能见着你,果然。”

“我、我去进货。”我往后车斗指了指,不自觉退了半步,车斗的酒坛又“哐当”响了响,像在拆穿我的慌乱。

“太好了!”她却更高兴了,伸手就想扶车把,“我跟你一起去,也学学怎么进货,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口袋里那只铁盒子忽然沉得厉害——里头装着给毛毛买发卡的钱,还有几块攒了许久的私房钱。此刻棱角硌得我心口发慌,张了张嘴,那句“不方便”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竟没说出口。她仰着脸看我,睫毛上落着光,亮得像藏了星星:“我跟我爸来嘉兴办事,想起你说在石机厂,就顺着问过来了。你之前说,要去长安吃我妈做的酱鸭,还算数不?”

“算数,当然算数。”话一出口我就悔了。

她已利落地跳上车斗,坐稳了拍了拍我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走呗,不耽误你进货,咱边走边聊。”

后来才知道,她是趁父亲去办事,偷溜出来找我的,说好下午四点半在火车站汇合。我心里暗叫不好,却没法赶她走——杭州火车站上她帮我解过围,那份情总还记着。刚到烟糖公司门口,她又拉我:“先别提货呗,带我逛逛你们嘉兴?”

“这……那我先去开了票”

“你骑车带我多累,”她抢着锁了车,把钥匙塞我手里,指尖擦过我掌心,“咱步行,反正时间早。”

街上人多,卖糖人的担子晃过,糖丝在风里抽成细网,甜香飘了一路。她走得快,忽然攥住我胳膊,指尖温温的:“别把我弄丢了,你们嘉兴真热闹。”

我想挣开,手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的辫子扫过我手背,像根软绳,缠得人心里发乱。

我们从勤俭路烟糖公司出来左拐,先逛了建国路。她盯着正春和布店的花布直看,眼睛亮晶晶的:“我妈总说嘉兴的绸缎好,你看这朵牡丹绣得,跟真的似的。”后来又坐三轮车去了南湖,船娘摇着橹过来,她扒着船舷笑,裙摆被风掀起个角:“课本里说南湖有红船,原来水是绿的,像染了艾草汁。”

到湖心岛,她拉我找摄影师:“拍张照吧,回去给我妈看。”我要付钱,她把布包往怀里一抱,像护着宝贝:“我来我来,你是向导,哪能让你破费。”我没再争,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请她吃碗面,也算回了礼。

她对着镜头笑时,辫子梢在风里轻轻跳。我站在她旁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觉得阳光晒得脸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逛小商品市场时,新马路上的摊子摆得挤挤挨挨,钢丝床上堆着牛仔裤、的确良衬衫,叫卖声能掀翻屋顶。她在一个牛仔裤摊前停住,手指轻轻戳了戳裤腿,小声说:“你看人家穿,多精神。”又往后退了退,耳尖红了:“可这大庭广众的,怎么试穿呀?还是算了。”

我看了眼太阳,影子已经拉长了:“快四点了,你不是跟你爸约好四点半?”

她猛地拍了下额头:“哎呀!忘了!”眼睛瞪得溜圆,“火车站远吗?”

“不远,不急。”我拦了辆三轮车,她坐上去还回头催:“快点快点,别让我爸等急了。”

到火车站门口,没见着她父亲。她拉我袖子:“你等下见了我爸再走呗,就说你是我朋友,顺路送我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哪行?万一她爸问东问西,我怎么说?忙抽回手,故意皱着眉看表:“不行不行,我的货还没提,烟糖公司仓库四点半就下班,耽误了就提不到货了。”

她愣了愣,赶紧推我:“那你快去!我在这儿等我爸。”

其实仓库五点才下班。我却装作火烧眉毛的样子,跨上三轮车就叫快蹬:“那我走了,你小心。”

“你也小心!”她在身后挥着手,辫子在风里甩,“再见——”

“再见。”我头也没回,三轮车夫蹬得飞快,直到火车站的影子远了,才松了口气。到了烟糖公司门口,骑上三轮车往仓库去,却昏头转向骑错了方向,车斗的空酒坛晃得更响了,像在笑我慌不择路。后来才发现,拐条巷子竟抄了近路,到仓库时,拿出票递过去,便开始搬酒。八坛黄酒压得车把沉,我却不敢歇,一路往家蹬。

出来一天了,毛毛肯定急坏了——她总爱瞎想,怕我在路上出岔子。

赶到家时,天已擦黑,巷口的灯昏昏黄黄。毛毛果然站在门口,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见我回来,眉头拧成疙瘩:“怎么才回?”

我把车往墙根一靠,故意捶着腰直喘气:“别提了,烟糖公司说没货,逼得我跑新滕酒厂,来回蹬了四五十公里,路全是坑,车胎都差点颠爆。”声音得够哑,才像真累着,不敢看她眼睛——她总说我撒谎时眨眼比平时快。

“傻不傻?没货不会先回来?”她过来扶我,手往我额头上探,掌心温温的,“累坏了吧?快去躺会。”

“先把酒搬下来。”八坛酒卸在墙角,我直起腰,后背确实酸。她又催我歇,我却不敢——一歇,怕她再追问,赶紧扎进厨房:“我炒菜,饿死了。”

吃晚饭时,我扒着饭,没话找话:“今天路过新马路,看摆摊的都挺火,卖牛仔裤的、电子表的,围着人抢。咱要不关了这小店,也去摆摊?”

毛毛眼睛一亮,筷子都停了:“好呀!摆摊离家近,吃饭不用自己做,回我妈家吃去。”

当晚我们把攒的钱全倒在桌上,毛票、块票铺了一桌子,红的绿的,像撒了把碎纸片。数了数,竟有一千多。店里的货要是清掉,也能凑一千多。我俩对视一眼,都动了心——那会儿谁不盼着日子能松快些呢。

从那天起,进货就变了法子。散装酱油灌进空酒瓶,能多赚一毛;散装白酒自己装瓶,多赚两毛;糖盐故意敞着口,潮了就能多称几斤;蜜饯拆了大袋,自己分装成小袋,分量少了,钱却多了。毛毛蹲在地上数钱时,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声音闷闷的:“等摆了摊,就不这么干了。”我“嗯”了一声,手里却还在往糖罐里洒水——那会儿哪顾得上体面,小店要关了,往后摆地摊,指不定多难。

入秋时,小店果然关了。我们跟着潮涌似的人流,挤到了新马路的地摊群里。那会儿摆摊的,多是劳改释放的——没单位要,政府安排着摆;也有没工作的家庭主妇,裹着围裙守着个小摊子。

刚开始天天得凌晨去抢位置,为半米地就能吵得脸红脖子粗。后来我姐夫的爸爸托了关系,找到工商局的余副局长——也没送什么礼物,那时候的干部还挺廉洁,余副局长给我们划了个固定摊位,挨着个卖眼镜的大哥,这才算能安稳下来。

摆地摊比开店累十倍。得自己去进货,义乌、厦门、石狮,哪里便宜往哪跑。

第一次去义乌刚好下大雨,半夜起床去火车站,到义乌三点多。开旅馆不划算,二小时也算一天,就走出车站去早点店坐。早点店只有米线,那米线粗得像绳,泡在个掉了漆的铝盆里——看着像脚盆,我心里膈应,还是叫了碗牛肉米线。店主从盆里捞了一把放进锅里,水还没烧开就装碗,放了点牛肉汤就端过来。我吃了一口,米线还是冷的,转头看那装米线的盆,又看洗碗的脏水,顿时恶心想吐。碗也不洗,一块脏布擦一下就给下一个顾客用,实在吃不下去。

外面马路广场全是烂泥路,雨一淋,泥点子溅得所有人满脸都是。公共厕所的味儿飘过来,胃里更是直翻腾,可还是得往里挤——义乌的货便宜,没办法。肚子饿得咕咕叫,正好有个桔子摊,就买了二斤桔子充饥。义乌的桔子倒是挺甜,一口气全吃下肚,吃得肚子冰凉冰凉的。

天放亮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往市场走。路边机动三轮车喊:“去市场每人五毛。”一听才五毛,就也挤上了车。路不远,最多一公里,下车走进市场,才惊觉真大——看着有上千个摊位,密密麻麻的。我东问问西问问,走了一圈才开始进货。真没想到义乌小商品市场的货便宜得吓人,一个耳环一厘钱,钱竟不是以分计算的,我像到了其他星球。

反正便宜,也就随便拿货,总共才花了二百多元,却进了几千件商品。回家卖一毛或一元,也能赚不少。

到义乌进货其实挺辛苦,一天一晚不能合眼,还没地方坐。在义乌火车站上火车也要凭力气硬挤,甚至翻窗进车厢,年老体弱的根本上不去。车厢里挤得人人像插蜡烛一样,动也动不了,味道臭到无法呼吸。可为了明天摊位上有货卖,只能坚持着。

去厦门更苦。买不到坐票,就买站票,上火车后往座位底下一钻,铺张报纸就躺,硌得腰生疼,可比站着强。中途啃冷方便面,偶尔下车买块酱肉,就着啤酒吃,算是改善伙食。昏昏沉沉二十几个小时,到厦门时,头发上身上全是灰,像只泥猴子。找了家小旅馆洗把脸,对着镜子笑——眼里倒亮,想着多带点电子表回去,再带点旧西装旧大衣,总能卖钱。

在厦门鼓浪屿渡口旁找到了个卖电器的市场,有电子表、电视机、电子计算器。走了一圈,有个女档主用上海话问我:“小兄弟找什么商品呢?”我好奇,人家都是用普通话跟我打招呼,她怎么知道我听得懂?我朝她惊讶地看了一眼,开口说:“还没想好,想进点电子表。”她忽然笑了:“你真是上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