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点点头,用力挥了挥手。
小苏笑了,也挥挥手,转身挤向车门。
她走得快,辫子在人群里一甩一甩的,快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我一眼,嘴型动了动,像是在说“等你”。
车门“哐当”一声关了。
火车重新启动,窗外的长安镇渐渐远了。我还坐在纸箱上,手里捏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烟盒纸,纸已经被汗浸湿了。我把纸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烫得我心慌。
我低头看着纸箱上她写的地址,墨水被风吹得有些干了,笔画却还是清晰的。我突然想起她刚才问“你单位叫什么”,我说“石机厂”时,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好像记在了心里。
“傻子。”我轻轻骂了自己一句,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跳得厉害,一半是感激,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还有一半,是对毛毛沉甸甸的愧疚。
火车晃啊晃,载着四箱搪瓷茶杯,也载着这趟杭城意外的相遇,往嘉兴去。
窗外的雨停了,晚霞照在稻田上,金灿灿的。我看着远处的炊烟,突然想起小店门口的那盏灯——毛毛晚上会守在店里,等我回去时,灯总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老远就能看见。
我得赶紧回去。
可口袋里的烟盒纸,像颗小小的种子,落在了心里。我知道不该让它发芽,却又忍不住想,长安镇的酱鸭,会不会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香得很?
绿皮火车驶进嘉兴站时,天已擦黑。我挑着两担搪瓷茶杯,肩膀被麻绳勒出的红痕还在发烫,却顾不上疼——出站口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是毛毛。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手里攥着件蓝布衫,见我出来,眼睛立刻亮了,小跑着迎上来:“可算回来了!我从傍晚就等,怕你赶不上最后一班汽车。”她伸手想接担子,被我侧身躲开:“沉,我来。”
“咋去了这么久?”毛毛跟在我身后,伸手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擦过我汗湿的耳根,“我听隔壁王婶说,杭州城比嘉兴大,批货不好找?”
我嗯了一声,脚步顿了顿。我想说遇到个帮我进站的姑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毛毛的眼睛里全是担忧,我怕多说一句,反倒让她瞎想。“跑了三个批发站才找到,耽误了些时候。”我低头看脚下的路,“水处理设备厂的货总算齐了,明天一早就送去,能结不少钱。”
毛毛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和小苏有点像,却更柔和些:“钱不急,你累坏了才要紧。”她从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递到我手里,“热乎的,刚在街口馒头铺买的肉包,你垫垫。”
油纸包温温的,热气透过纸渗出来,熨得掌心发暖。我咬了口包子,肉汁混着葱香在嘴里散开,眼眶突然有点酸。
我想起在杭州啃的两毛钱肉包,干得噎人,哪有这口热乎。
回到小店时,对面的露天电影刚散场,人群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有人路过店门口,喊着“木子,明天来两斤瓜子”,毛毛笑着应“好嘞,给你留着”。她熟门熟路地拉开卷闸门,屋里的暖黄灯光立刻涌出来,照亮了墙角堆着的饼干箱,也照亮了桌上温着的一碗小米粥——碗边还卧着两个荷包蛋,蛋白嫩得晃眼。
“快坐。”毛毛把粥推到我面前,又拿毛巾给我擦脸,“我猜你肯定没好好吃饭,特意给你留的。”她的手轻轻擦过我的额头,动作柔得像春风,“肩膀疼不疼?我给你按按。”
我躲开她的手,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你也吃,我不饿。”我低头喝粥,粥熬得糯糯的,带着点甜,是毛毛惯常的做法。
我不敢抬头看她,怕她瞧见自己眼里的慌乱——口袋里的烟盒纸硌着心口,泮小苏的笑脸和毛毛的眼神在脑子里搅成一团,让我坐立难安。
“对了,”毛毛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小本子,“今天有个上海人说在附近开厂,要订五十个搪瓷茶杯,说是厂里用,问能不能便宜点。我记了他的地址,说明天让你回个话。”
我“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翻着本子。上海、搪瓷茶杯……我突然想起小苏说她爸跑供销,去上海进货总被拦,不知怎的,就把这两件事扯到了一起。
“你咋了?”毛毛察觉我不对劲,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今天早点歇着,货明天再理。”
“没事。”我猛地回神,把碗里的荷包蛋夹给她,“你吃,我去把茶杯搬进来。”我起身往外走,脚步有点急,像是在逃。
搬完最后一箱茶杯时,夜已经深了。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靠在墙角,摸出贴身口袋里的烟盒纸——上面的字迹被汗浸得有些模糊,“长安镇东街,泮家布店后院”,小苏画的箭头还清晰着。
我想起她站在车门边回头望我的样子,嘴型动着说“等你”,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傻子。”我把纸重新叠好,塞回口袋,狠狠吸了口凉气。
毛毛还在店里等我,那碗小米粥的温度还在舌尖,我可不能糊涂。
回到店里时,毛毛已经铺好了床——就在柜台后面,铺着块旧褥子,是我们平时守店歇脚的地方。她正蹲在地上,给两个茶杯套上纸套,怕磕碰。“这些是水处理设备厂要的,我先包好,明天一早送过去方便。”她抬头笑了笑,眼里有血丝,“你快去房间睡吧,我再理理账。”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毛毛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你咋了?”
“没咋。”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和小苏身上的不一样,毛毛的皂角香里混着面粉和油烟味,是家的味道。“毛毛,”我闷声说,“等攒够了钱,我就娶你。”
毛毛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软下来,她转过身,眼眶红了:“你说啥呢?我又不是催你……”
“我知道。”我打断她,伸手擦去她的眼泪,“是我想娶你。”我想起住院时她蹲在床边哭的样子,想起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烤面包,想起她总把荷包蛋留给自己——这些日子,她像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缠在了我心上,早成了我活下去的念想。
毛毛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我怀里,肩膀轻轻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茶杯别送太早,让你多睡会儿。”
我笑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口袋里的烟盒纸还在,只是好像没那么烫了。我知道,有些相遇就像春天里的花,开得热闹,却留不住,而身边这个人,才是能陪我走过冬天的人。
第二天送完货,我路过文具店,买了张信封,把那张烟盒纸塞了进去,又在抽屉深处找了个铁盒子,把信封放了进去。
我想,就这样吧。长安镇的酱鸭再香,也不如毛毛熬的小米粥暖。
杭城雨里遇青娥,
扁担沉肩路几何。
一盏灯昏粥暖处,
才知心已系柴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