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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 裂痕里的光 )(2 / 2)

忽然觉得,这泥里打滚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车间的机油味也好,核算室的沉闷也罢,甚至胸口那道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像是有了意义。至少抬头时,总有人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能把所有的苦,都照得甜丝丝的。

病房的日光灯管总在头顶嗡嗡作响,像只永远拍不碎的苍蝇。我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的梧桐叶从翠绿褪成深黄,一片一片打着旋儿落下来,算着日子,已经在这里躺了整一个月。胸口的伤口早就不疼了,只是偶尔深呼吸时,还会有种细微的牵扯感,像被根无形的线轻轻拽着。

院长来查房那天,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白大褂,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他手里捏着我的病历,指尖在纸页上敲了敲,声音比病房的墙还冷:这病棘手得很。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以后重活肯定不能沾,连自行车都少骑。体力稍重点的事,想都别想。

我攥着被角的手猛地收紧,棉布被捏出几道褶子。那......喉咙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以后......

性生活也得忌着。院长的声音没半点波澜,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说白了就是个富贵病,得养着。按这病情发展,到四十岁怕是要像老头似的驼着背走路,喘口气都得歇三歇。

这话像块冰锥,地砸进心里,瞬间冻住了所有热气。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片深色的印记像幅模糊的地图,从前总觉得像条河,此刻却看什么都像座坟。上回在嘉兴三个医院都确诊为癌症却被上海医生一纸改写为嘉兴误诊。虽说是虚惊一场,可当时心里的恐慌也是有一点的——像站在悬崖边,脚下石头簌簌往下掉。可这次不一样,院长的语气里没有,没有,只有板上钉钉的笃定,连我妈那样在医院摸爬滚打三十年的老医生,提起这气胸都只能叹气,说这病例太少见,她也说不出个究竟。

院长,我忽然坐起来,胸口的牵扯感又冒了出来,可我没顾上,您那儿有没有关于这病的医书?我想看看。总得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像只待宰的鸡,连自己要挨哪一刀都不清楚。

院长愣了愣,大概没见过哪个病人主动要医书看。第二天一早,他就让护士搬来一摞厚厚的书,从国内的《内科诊疗常规》到外文的《胸腔疾病图谱》,堆在床头柜上,像座小小的山。躺着看吧,别累着。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消毒水的风。

那些日子,我几乎是抱着书过的。白天看,晚上借着走廊的微光接着看。书页上的字迹密密麻麻,病例分析配着黑白的x光片,像一张张哭丧的脸。越看心越沉——国内外的记载都差不多,这病顽固得很,根治的法子几乎没有,全靠静养,说白了就是只能吃不能干,是个得让人伺候着的累赘。

夜里躺在病床上,总能听见走廊里传来推车的轱辘声,还有病人压抑的咳嗽。我摸着胸口那道浅浅的疤痕,忽然想起阿英。想起她送阳春面来时,荷包蛋煎得金黄金黄,边缘带着点焦脆;想起她把绣着桃花的帕子塞进我手里时,指尖冰凉;想起她按住我肩膀说你看着我,眼里的光比针头还亮。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细细密密地疼。

我不能耽误她。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天,天阴得厉害,病房里没开灯,光线暗得像傍晚。我盯着窗玻璃上的水汽,看它们聚成小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像谁在无声地哭。想了整整三天,想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想她被我逗恼了会轻轻捶我胳膊,想她绣桃花时扎到手指,却梗着脖子说。每想一次,心里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展开时全是褶子。

阿英来送排骨汤那天,我把话跟她说了。没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保温桶,桶身上印着的红牡丹有点褪色了。医生说......以后我就是个废人了。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磨木头,重活不能干,连......连跟人走得太近都不行。

她没说话。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像在敲鼓。

我说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可去向医生证实。

过了好久,她从医生那里回来了,眼都哭肿了,脸上没一点光采,轻声开口道,声音有点哑,医生跟你说的一样。就扒在我身上再不出声了。

我终于敢抬头看她。她的眼圈红着,却没掉眼泪,只是咬着嘴唇,手指在保温桶的提手上绞来绞去。那......我咽了口唾沫,尝到点咸味,就这样吧。

就这样?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没听清。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你得找个......能扛东西,能骑车带你,能......

能给她过正常日子的人。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怕一说,眼泪就忍不住了。

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轻轻了一声。我知道了。说完这句,她转身就走,脚步有点快,白球鞋蹭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轻轻说了句:你......好好养病。

门被带上的瞬间,我才敢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她刚带来的排骨汤香,那味道像根线,勒得人喘不过气。

日子还得往下过。院长说要静养,我就真的天天躺着,除了上厕所,几乎不挪窝。可躺着不代表不想事。那些医书上说的四十岁驼背像根刺,扎在脑子里,怎么都拔不掉。我想起肉铺里被捆着的猪,想起车间里被机器压弯的铁皮,想起那些被生活磨得直不起腰的人——我不能那样。

夜里没人的时候,我会悄悄坐起来,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挺直后背。刚开始胸口会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拧,可我咬着牙,硬是挺住了。一次,两次,三次......直到能稳稳地坐一刻钟,后背贴在墙上,像块直板。

我跟自己说,我是个硬汉决不能输。

输给病不算什么,输给这命才丢人。

张静英后来没再来过。医生说她托人送了些水果,放在护士站了。我没去拿,怕看见那些水果,又想起她眼里的光。

可我心里清楚,那道光没灭。它钻进我骨头里了,变成了股劲,推着我往上挣。

这天早上,阳光特别好,透过窗户落在被子上,暖烘烘的。我慢慢坐起来,后背贴着墙,挺直了腰。胸口的牵扯感还在,可没那么疼了。我望着窗外,看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啄羽毛,忽然想笑。

院长说四十岁会驼背?

我偏不。

就算这身子骨真成了泥,我也要从泥里挣出个样来。

不驼着背走路,不喘着气苟活,要挺直了腰杆,活得比谁都精神。

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些觉得我不行的人看看——泥里生的,未必就长不高。

而那些藏在裂痕里的光,总有一天会把整个日子,都照得亮堂堂的。

胸隙疼牵别意深,

桃花帕冷旧痕沉。

脊梁不肯随霜折,

泥里生光自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