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包了二十块红包,是卖羊毛衫赚的钱。要是没这笔意外之财,这次喜酒我肯定不敢来——来回船票加礼金,对过去的我来说太奢侈了。
阿英从布包里掏出双红绣鞋,鞋面上绣着鸳鸯,针脚密得像蛛网。“师傅家的新娘子穿这个,肯定好看。”她递过来时,指尖蹭到我手心,痒得我差点把红包掉地上。
喜酒摆了二十几桌,八仙桌上的搪瓷碗碰得叮当响。肥肉片子炖得油亮,鸡蛋羹颤巍巍的,筷子一戳就晃。阿英夹了块鸡蛋羹放我碗里,眼睛弯成月牙:“你看这鸡蛋,比厂里食堂的嫩多了。”沈琪跟他女朋友凑在一块儿咬耳朵,时不时往我们这边瞟,笑得不怀好意。
天黑后被安排在镇上的老屋,二楼就一间房,两张木板床拼在墙角,铺着带补丁的褥子。沈琪他们先去洗漱,我和阿英坐在床沿,听着窗外的虫鸣,谁都没说话。她的辫梢垂在胸前,红布条扫过蓝布褂子,我盯着地上的鞋尖,忽然觉得空气里飘着股甜丝丝的味,像桌上没吃完的水果糖。
等我们洗漱完回来,沈琪他们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蚊帐拉得严严实实。阿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攥着衣角往我身边靠了靠。“那……”我挠挠头,声音都变了调,“咱也睡一张?”
她点点头,睫毛垂得低低的:“嗯。”
刚躺下时,两人中间能再塞个小孩。床板硌得慌,我盯着蚊帐顶的破洞,听着自己的心跳比窗外的虫鸣还响。“把蚊帐放下吧,”她忽然小声说,“怪不好意思的。”
我赶紧爬起来拉蚊帐,布帘“唰”地落下,把我们裹在一个小小的、昏暗的空间里。空气好像一下子稠了,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肥皂味,混着点桂花的香。就在这时,对面的蚊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窸窸窣窣的,像老鼠在咬东西,又不像。后来动静越来越大,伴着压抑的笑声……
阿英突然捂住嘴,肩膀抖个不停。我也想笑,可笑着笑着,喉咙就发紧了。那声音在静夜里特别清楚,像小虫子钻进耳朵,挠得人心头发慌。她的呼吸渐渐变粗,往我这边挪了挪,胳膊肘碰到我的胳膊,烫得像团火。
“你……”我刚开口,就被她拽住了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凉丝丝的,却攥得很紧。黑暗里,我能看见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浸在水里的星星。“我……”她的嘴唇离我越来越近,热气喷在我脸上,“我们也……”
后面的话没听清。只记得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脖子,痒得人想躲,却又舍不得。她的手在我后背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鸟,可抱得又那么紧,好像一松手就会飞掉。窗外的虫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两人的心跳,擂鼓似的,撞得床板都在颤。
天快亮时,她又往我怀里钻了钻。晨光透过蚊帐的破洞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上还沾着点泪珠。“我以前……从没跟人这样过。”她的声音哑哑的,像被风吹过的树叶。
我摸着她辫梢的红布条,突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小扬要去天津上大学,也是这样的秋天,她抱着我哭,说“我要你忘不了我”。她走后寄来过几封信,后来我离开小镇,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寄。或许她母亲会告诉她,那个在仓库工作的傻小子,去城里当工人了。那时候的月光也是这样,清清冷冷的,照在她泪痕斑斑的脸上。
“傻姑娘。”我轻轻拍着阿英的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溜溜的。
离开余新镇时,沈琪吹着口哨走在前面,他女朋友的笑声像银铃。阿英和我走在后面,她的胳膊悄悄环住我的腰。风里飘着稻子的香,我忽然觉得,这两个在不同秋天里抱着我的姑娘,都做了件傻事——她们怎么就信了,像我这样在泥里打滚的人,也能给她们一个像样的将来呢?
阿英的体温透过衣衫传过来,暖得人不想松手。或许,傻事做一次是冲动,做两次……就成了命里躲不开的牵挂。
(秋途感怀)
秋风卷桂闯申城,
喜酒村头月渐明。
帐底心潮随漏永,
两番牵挂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