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十节
秋风裹着桂花香钻进石油机械厂的窗户时,我正对着工资条上“30.5元”的数字发怔。搪瓷缸里的茶早凉透了,像我心里那点凉飕飕的盘算——满师后就这点钱,够交伙食费,够买午餐的菜饭票,却不够给自行车换条正儿八经的新胎,更别说攒下娶媳妇的家底了。
发小们蹲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抽烟,烟丝混着秋风往肺里钻。唐国强嘬着牙花子弹了弹烟灰:“我这泥工工资比你多俩子儿,可想买件的确良褂子,还得老娘掏私房钱赞助。咱这点血汗钱,够干啥?”
这话像根锈钉子,一下扎在心上。最近报纸边角总提“黄件”,说有人靠倒腾紧俏货赚了钱。我盯着地上洇开的烟蒂印子,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唐国强:“羊毛衫厂托熟人走后门,能弄到二等品、等外品。要不……咱闯趟上海试试?”
他眼睛“唰”地亮了,烟蒂烫得手指一哆嗦,慌忙扔在地上碾了碾:“我三姐对象的朋友就在上海!年前找他那门牌号,在弄堂里绕到半夜也没摸着门。咱扛着货直接找过去!”
我摸了摸口袋里刚领的工资,加上之前攒的几块,还是不够。晚饭时跟母亲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跟国强去趟上海,畈点毛衣……想借点钱,回来就还。”
母亲没多问,从床底木箱里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卷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和角票:“就这103块2毛,是全家的活钱。可不能弄丢了,不然这个月,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我们去针织厂仓库挑货,二等品的袖口歪歪扭扭,等外品的领口还沾着线头,可价格是正品的一半。唐国强拎起件湖蓝色的往我身上比:“这叫实惠!上海姑娘精着呢,就爱捡这种便宜。”
去上海的绿皮火车晃了一夜。蛇皮袋勒得肩膀生疼,羊毛衫的化纤料子蹭着脖子发痒。天蒙蒙亮时到站,跟着唐国强七拐八绕钻进弄堂,在煤球炉旁等了俩钟头,才等来他姐夫说的那个戴眼镜的上海男人。男人皱着眉翻货,指尖捏着线头啧啧有声,最后叹口气领我们往菜市场走:“早点摆,就在入口那棵老槐树下。别让纠察看着,最近抓得紧。”
菜市场的鱼腥气混着油条香往鼻子里钻。我刚把羊毛衫在竹筐里摆开,俩戴红袖章的就踩着锃亮的皮鞋过来了,电棍在晨光里闪着冷森森的光。“投机倒把!”治安队员掀袋子时,唐国强的脸“唰”地白了,手都在抖。还好那上海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口上海话跟队员嘀咕半天,往他们兜里塞了两包大前门,又交了五块钱“管理费”,才算让我们留下。
最后三件按成本价甩了。攥着赚来的百十来块,手心全是汗。我们又在鞋厂门市部转了半天,柜台里的雪地靴红的绿的,像堆小灯笼。唐国强戳戳玻璃:“这叫时髦!城里姑娘冬天都爱穿这个。”挑了十双塞进蛇皮袋,回程火车上我数着钱,心里盘算着,够给自己买双新皮鞋了。
到家第三天,传达室大爷扯着嗓子喊我接电话,是沈琪。“我以前机管站的师傅结婚,”他在那头喊得震耳朵,“周六去余新镇喝喜酒,你来不来?”
吃过晚饭,我推着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刚上小石桥,阿英骑着车迎面过来了。车筐里放着块印着小碎花的布,蓝布条在辫梢晃晃悠悠。“你去哪?”她捏着车把问。“沈琪叫我去余新镇喝喜酒。”我顿了顿说。
“是吗,”她眼睛弯了弯,“早知道就在家门口等你了。”
“找我有事?”
她从车筐里拿起花布:“听说你会踩缝纫机,想让你帮我做件褂子。”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从没去过乡下,也想跟着你们去凑个热闹。”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蓝布条在辫梢晃啊晃。“还不知道厂里给不给假,”我支支吾吾地说,“得去沈琪家问问。”
“我跟你一起去。”她几步跟上我,“反正我跟他也熟。”
沈琪家在北京路老巷对面,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边角都卷了边。他女朋友正蹲在院里择菜,见我们进来,直起腰笑:“巧了,我也想去呢!”沈琪叼着烟从屋里出来,扫了眼张静英,突然冲我挤眉弄眼:“那就都带女朋友去,热闹!”
阿英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花布差点掉地上。我赶紧摆手:“别瞎说,就……普通朋友。”可她却拽了拽我的袖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想去,真的。”
周六清晨,我们一行四人上了去余新镇的轮船。阿英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辫梢换了块红布条,倒跟我车筐里那双红雪地靴挺配。沈琪带着他女朋友坐在前头,轮船在海盐塘上慢悠悠晃着,水波纹里漂着碎金似的晨光。阿英在后头小声问:“你说乡下的喜酒,会有水果糖吃吗?”
上了余新镇的码头,往师傅家走的路坑坑洼洼。远远看见晒谷场上搭着红棚子,鞭炮屑撒了一地,像铺了层红绒毯。土坯房门口贴满红“囍”字,院里的大铁锅正冒着白气,炖肉的香味混着柴火烟,能飘出半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