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昨天在食堂打饭,往我饭盒里悄悄塞了个肉包子。她戴的帆布手套磨出个洞,露出半截发红的手指,塞包子时指节都在发颤。我盯着那包子看了半天,油纸被油汁浸得透亮,沉甸甸压在饭盒底,像块秤砣坠着心。她从不跟我撒娇,更不会写“相守到永远”这样的话,可每次我下班,车棚里的自行车总被擦得锃亮,车把上系着她织的红绒绳,风吹过时,红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裤兜里的信又硌了我一下。无锡姑娘的字写得活泛,笔画像初春的柳芽,使劲往纸上蹿。我总想起在蠡园,她指着廊檐下的燕子窝笑:“它们每年都回来呢。”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的金粉。她寄来的牡丹邮票崭新发亮,边角挺括得没半点折痕,想来是从整版里仔细裁下来的。信里说“怕你买邮票不方便”,可她不知道,我们厂后大门口就是邮局。
午休时我蹲在废料堆旁,把那几张邮票掏出来,对着太阳看。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片,把牡丹的纹路照得一清二楚,红得晃眼。小春师姐端着缸子过来,踢了踢我脚边的铁屑:“还没回信?无锡那姑娘,可是等不及了。”
“回啥?”我把邮票塞回兜,“就逛了回蠡园,算哪门子事。”
“逛蠡园牵了手,就不是没事了。”她呷了口茶,“兰英那边你打算咋办?你们俩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没接话。兰英待我是好,可我们从没说过“喜欢”“爱”这样的词,算谈朋友吗?好像不算,又好像比普通同事亲些,像块温吞的年糕,黏糊糊的,说不出哪里好,却也丢不开。
下班后没直接回家,绕到厂外的小河边。芦苇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我摸出信纸和钢笔,笔帽旋了又旋,墨汁在笔尖凝着,迟迟落不下去。说喜欢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说牵她手时心跳得像车间里没上紧的冲床?可兰英那双磨破的手套总在眼前晃,她塞包子时耳根红得像晒透的山楂,那点热乎气,是能捧在手里焐暖日子的。
无锡姑娘信里说“照片上我们像男女主角”,可日子不是电影。我爸常说:“过日子就像打铁,得实打实,虚头巴脑的不经烧。”兰英就像块好钢,看着朴实,却经得住敲打,能在日子里慢慢焐热。无锡姑娘呢?她像蠡园里的荷花,好看是好看,可离了那片水,怕是熬不过冬天的冷。
水面映着晚霞,红得像无锡姑娘信里的字迹。我终于在纸上写下“你好”,笔尖顿了顿,添上:“照片收到了,我说过不会忘的。谢谢你的邮票,牡丹很好看。”想了想,又写:“厂里最近活儿忙,回信迟了,别介意。”写到这儿,钢笔突然不出水了,甩了甩,墨水滴在纸上,晕成个小小的黑团,像个解不开的疙瘩。
最后写:“我才十九,你也才十七,都还小。等你参加工作了,我能把信直接寄到你家或单位,咱们再好好说说话,行吗?”写完这句,心里像卸下块石头,松快了些,可又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小块。晚风掠过河面,带着股凉意,我把信纸叠起来,才发现手心的汗又把纸濡湿了一角。
往邮筒走时,路过电焊车间的窗口,兰英正在焊钢板。火花像金豆子似的溅出来,映得她侧脸亮堂堂的。她抬手擦额头的汗,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点黑灰,反倒衬得皮肤更白些。我在窗外站了会儿,直到她转身看见我,举起焊帽冲我笑了笑,眼里的光比火花还亮。
把信投进邮筒时,听见“咔嗒”一声轻响,像块石头落进了井里。摸了摸兜里剩下的牡丹邮票,突然想起无锡姑娘信里那句“真想你再多待几天”。或许有些相遇,就像二泉边那曲《二泉映月》,初听时心尖发颤,可真要跟着调子走下去,怕是要在悲欢里绕成解不开的结。日子终究要落在实处,像兰英焊的钢板,一锤是一锤,结实得能扛住岁月的风。
(寄怀)
蠡园风过忆初逢,
邮票犹沾杏靥红。
不似兰英衣袖暖,
寸心终向朴中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