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二节
果然我们四个在蠡园门口会了合。四只手在青石板上摆了又摆,终于还是松开了。她仰着脸看我,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声音带着点颤:“别忘了噢。”我挥挥手,喉间像堵了点什么,只挤出句“放心吧”。转身往天下第二泉走时,后背总像有目光追着,直到拐过那道雕花木廊,才敢回头望——她还站在原地,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株舍不得挪窝的柳树。
坐在泉水边的石凳上,泉水在石缝里淌出细碎的响,混着广播里阿炳的二胡,《二泉映月》的调子呜呜咽咽缠在耳边,听得人心里发潮。那天的日头落得慢,我们四个没怎么说话,就那么坐着,直到暮色漫过泉眼,才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光,赶去了火车站。
五天后我打传达室过,老王头隔着窗户喊:“木子,有你信。”信封上手写的“无锡”两个字歪歪扭扭,墨迹却浓得发亮。拆开时,信纸带着股淡淡的香,像是她身上的肥皂味。
信里说,那天和小姐妹出门时,她还玩笑般说“今儿天好,准能撞上奇缘”,没成想真就遇上了我。“总想起在蠡园牵手的样子,”她写,“你的手心沁着薄汗,把我的手裹得滚烫,那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像揣了个小火炉。真盼着你能多待几天,让我们好好看看彼此。我总在想,要是能跟你守一辈子,该多好。”末尾抄了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对着那几行字笑了笑。这姑娘,许是没咂摸透诗里的意思。心里悄悄叹,后面那句,其实不写也罢。
可字里行间的热乎气骗不了人,那分明是封情书。怎么回呢?现在交通是发达,几脚油门就到无锡,可那会儿不一样。公路虽通,却没有高速,更没有私家车,真要走到一处,怕是要在火车转车的颠簸里耗掉半条命。分居的苦,想想都让人脊背发凉。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该先应着,别把话说得太满,免得像接龙似的,接得太紧,反倒容易断。
过了星期天,吴伟良把照片送过来,说她俩的那份已经寄了。我把自己的那份揣回家,塞进五斗橱最上层的小抽屉,压在叠好的手帕底下,没再多想。
没几天,传达室又喊我。还是无锡的信,信封比上次鼓些。一拆,几张邮票“啪嗒”掉出来,印着牡丹,红得扎眼。信里说照片收到了,“你拍得真精神”,又追了句,“就是个子再高点就好了,1.78变1.88多好”,紧跟着又补了行括号里的字:“不过我也没见过1.88的男生,你这样算标准啦。”说照片上我俩看着一般高,“看来以后得羡慕人家穿高跟鞋的了”。
末尾写:“买了整版邮票,怕用不完,又怕你工厂在郊区买着不方便,给你寄几张,别多想。我猜你收到信的时候,我也该收到你寄来的信了吧?你寄了吗?盼着你的信呢。”
信纸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湿棉絮。我把信塞进工具箱,正发愣,小春师姐端着搪瓷缸子过来,看我眉头拧成疙瘩,笑:“咋了?失恋了吗?”
“没……”我挠挠头,“收到封信,不知道咋回,这第二封信都催上了。”
“拿来我看看,帮你出出主意。”
我把信递过去。她边看边咂嘴,末了抬头瞅我,眼神里带点打趣:“嘿,你可真行,走到哪惹到哪到处留情啊。你不是正跟电焊车间的兰英处着吗?出去游趟玩,又勾上个新的,跟我哥似的,典型的花花公子。”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说不清“花花公子”到底是啥样,想来小春师姐也未必真懂,不然不会这么说。本想让她帮着拿拿主意,反倒挨了句呛,心里更不是滋味。
车间里的气锤还在“砰砰”砸着钢坯,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铁屑混着机油味往鼻孔里钻。我把信重新折好,塞进工装口袋,指尖蹭过信封里邮票的硬边,像触到块烧红的铁,烫得赶紧缩手。小春师姐那句“花花公子”总在耳边转,我对着机油桶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扯了扯嘴角——镜中人满脸油污,眼白被熏得发黄,眼神里却飘着股说不清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