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十四节
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火车站的穹顶上。候车室里的白炽灯泛着冷光,把稀疏的人影拉得老长,又在地上交叠成一片模糊的斑驳。我把外套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披在小红身上,她刚换过来躺下没多久,头枕在我摊开的腿上,呼吸轻得像羽毛。
“还冷吗?”我低声问,手悬在半空,想替她把外套拢得更紧些,又怕惊扰了她。
她没睁眼,嘴角却弯了一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不冷了,你身上暖和。”
我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说不清是啥滋味。白天在灵隐寺后山,她仰头问“我给你做女朋友你觉得怎样”时,我脑子里像炸了锅,嗡嗡响得厉害。那些涌到嘴边的话,“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最后都变成了傻愣愣的沉默。她眼里的光暗下去的那一刻,我心里头也跟着空了一块,比小时候弄丢了攒了半个月的玻璃弹珠还难受。
这会儿她安安静静地躺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倒敢仔细看她了。鼻子挺翘,鼻尖有点红,许是山里的风吹的。嘴唇抿着,唇线很清楚,白天偷袭我脸颊时,我闻到她发间有股皂角的清香,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去年在楼外楼,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眸子在昏暗中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还记着刚才的话。“就是……有点荒唐。”我挠挠头,指尖蹭过粗糙的布料,“月生和国良提议去楼外楼,说那是杭州最体面的馆子。我们仨兜里加起来就几十块,还没等菜上齐就傻眼了——光一道西湖醋鱼,菜单上的数字就比我们全部家当还多。”
小红噗嗤笑出声,肩膀微微颤着:“那你们胆儿可真肥,没钱也敢往里闯。”
“年轻嘛,总觉得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我也跟着笑,记忆里的窘迫被时间泡得发了胀,倒生出点傻气的甜,“国良急得直冒汗,月生偷偷跟我说,要不咱跑吧?我瞅着服务员端菜时那警惕的眼神,就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所以就拿衣服换?”
“嗯,”我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布料,“我穿了件我爹给我的旧皮夹克,是他年轻时首长奖励的看着挺唬人。我就把衣服放在靠背椅上,让他们二个先去厕所然后乘人不注意溜出去,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行动了,我看他俩已出门,就大大咧咧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做出找人的样子往里面走,然后再从里面走出来,刚走不远就听一个服务员说,咦,这桌人去哪了?
另一个说,刚才我看到往里面去了,大概有朋友在里面吃饭打招呼去了,衣服还在。
小红笑得更欢了,肩膀抵着我的腿,那点震动顺着骨头缝儿传上来,痒丝丝的。“你们仨就穿着两件衣服回嘉兴了?”
“哪能啊,”我也笑,“月生把他外套给我了,他自己穿了件单衣,冻得一路打哆嗦。国良说他娘舅要是知道他在楼外楼当‘衣服贩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她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伸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指尖微凉。“你总是这样,为朋友能豁出去。”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朋友不就该这样吗?”
“那我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是我有难处,你也会这样吗?”
候车室里的钟“铛”地敲了一下,像是敲在我心上。窗外的风卷着什么东西吹过,呜呜地响。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我的影子,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星星,又像火苗,让我不敢细看,又忍不住想靠近。
“会。”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哑,但很清楚。
她眼睛里的光一下子亮了,像突然被点燃的灯笼。她猛地坐起来,外套滑到腰上也不管,凑得离我很近,鼻尖都快碰到我的下巴。“真的?”
我能闻到她呼吸里的热气,带着晚饭时喝的米汤的甜香。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她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跟揉小猫似的。“我就知道。”她重新躺下,把头埋进我的怀里,“你跟我哥说的一样,看着闷,心里头热乎。”
“你哥……小狗?”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白天在火车上她说“我哥”时,我就该想到的。那个总爱拍着我肩膀喊“兄弟”的小个子,居然是她哥。
“嗯,”她在我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哥总在我面前提你,说马观一妹妹的师弟是个帅小伙干活实在,人也仗义,就是有点愣头青。”
我老脸一红,原来马观一早就把我扒得底朝天了。难怪她第一次见我就敢拉着我往派出所里闯,难怪她知道我去过她家隔壁喝茶,难怪……她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