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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泥里生(汽水棚下的初见)(2 / 2)

可第二天下午,那个女工真的又来了。还是站在太阳地里,还是笑盈盈的,手里捏着两张汽水票,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儿。“今天能多聊两句不?”她晃了晃手里的票,辫梢的红布条跟着颤,“我跟组长请了十分钟假。”

我看了眼正在低头记账的沈子平,他笔尖顿了顿,没抬头;又瞥了眼靠在门框上抽烟的张师傅,她的烟圈慢悠悠地飘,没看这边。喉咙发紧,却还是点了点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那天我们聊了车间里的趣事——包装机总爱“吃”塑料袋,每次卡壳,男工们就得手忙脚乱地拆机器;聊了厂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她的绿豆冰棍总比别家多放半勺糖;甚至聊到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她在江北老家爬的是槐树,我在这边爬的是榆树,都说槐花香比榆钱甜。她说话时总带着点北方口音,“四”和“十”分不太清,听着格外有意思,像在听一首生僻的歌谣。她走的时候,张师傅把烟头摁在脚底下碾了碾,冷不丁冒出一句:“看到没有?天天来找你,你以为是好事?我跟你说,她比你大两岁。”

“大两岁怎么了?”我没忍住回了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

“怎么了?”张师傅眉毛竖了起来,铁夹子往桌上一拍,“女大两,不是福是祸!再说她还是江北的,你妈要是知道了,能饶了你?打断你的腿!”

我没再跟她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挠着,痒痒的。为什么喜欢跟她聊天?或许是她说话时那种笃定的样子,不像学校里那些女同学,总爱叽叽喳喳说些没营养的闲话,今天说谁的辫子梳得不好,明天笑谁的鞋子沾了泥。或许真像我后来想的,读书时班里的女生大半比我大,早就习惯了跟比自己成熟的人说话,觉得她们眼里的世界更清楚些。又或许,是张师傅总把我当小孩护着,反倒让我更想靠近那些能平等聊天的人,像在闷热的棚子里,忽然吹来一阵敞亮的风。

夏末的雨一场比一场凉,汽水窗口前的队伍渐渐短了。九月初的一天,张师傅把最后一叠汽水票收进抽屉,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去食堂报道吧,汽水季过了,那边缺人手。”

食堂比汽水棚子热闹十倍。蒸汽裹着饭菜的香味在大厅里弥漫,像团化不开的云;瓷砖地上永远沾着油星子,刚擦完就被来往的师傅踩出一串脚印,像幅不断变化的画;打菜的窗口前,师傅们操着各地方言喊着“多来点肉”“要两勺白菜”,声浪能掀翻屋顶。我每天的活计像走马灯:天不亮就起来和面团,手心被碱水蚀得发疼;蒸馒头时要盯着蒸笼的火候,稍不注意就蒸出一笼夹生的;开饭时站在打菜窗口,手里的勺子得端平,不然就有人喊“偏心”;收摊后还要蹲在地上擦油腻的桌子,抹布擦过的地方,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最累的是背大米。二百斤的米袋往背上一压,膝盖都得打颤,像驮着块千斤重的石头。第一次背的时候,我咬着牙直起腰,居然没觉得多沉,心里还犯嘀咕:这就是大人说的重活?第二趟我逞能,非要一次背两袋。米袋刚搭上肩,我就知道错了——像两座小山压下来,骨头缝里都透着疼,腿肚子转着圈地抖,胸口像是被塞进块烧红的铁,喘口气都觉得嗓子要冒烟。我死死盯着前面的米仓,一步一步挪过去,每走一步,水泥地都像在晃,耳朵里嗡嗡响。放下袋子时,整个人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冷汗把衬衫都浸透了,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后来有人问我怎么不再试一次,我抹了把汗笑了:“试一次就够了,命比面子金贵。”

打菜窗口最能看出人的性情。我总觉得工人师傅们干了一天重活,得多吃点才有力气,手里的勺子就没个准头,白菜帮子多舀一勺,土豆炖肉里再埋块肥肉,像在偷偷给他们塞点甜头。有次主管就站在我身后,我看着窗口那个老师傅眼巴巴的眼神,像只饿坏了的老黄牛,还是把半勺菜添成了满勺。

下午开会,主管把我拎出来点名:“木子,你这么打菜,食堂早晚得赔本关门!”

我心里不服气,小声嘀咕:“二分钱的菜卖五分,多给点怎么就赔了?”

旁边的老李师傅偷偷捅了我一下,低声说:“傻小子,不算人工水电啊?主管的工资从哪儿来?”

我没听劝。第二天打菜,勺子该多满还是多满。师傅们冲我笑的时候,眼里的暖意比拿到工资还让人舒坦,像在寒天里喝了碗热汤。没过几天,老李师傅叹着气跟我说:“上头有人说你了,再这么着,怕是要卷铺盖了。”

我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走就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

周围的人都笑了,说我年轻气盛,脑子太直。可我觉得,有些事比保住一份临时工的活计更重要,就像小时候娘教我的,待人得实在,不能看人下菜碟。

果然,一周后我被调到了锅炉房,三班倒,干一天休两天。这活儿看着糙,我倒觉得自在。锅炉房里轰隆隆的,煤烟味呛得人直咳嗽,却没人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把煤添够,保证蒸汽供得上就行。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琢磨着怎么把煤撒得更匀,练了半个月,一铲子煤甩出去,能在炉膛里铺得像筛过似的,厚薄均匀,连烧了十几年锅炉的老王师傅都竖大拇指:“这小子,手上有活儿!”

食堂的人路过锅炉房,总爱进来烤个红薯,边等红薯熟边跟我聊天。老李师傅就常说:“你啊,就是犟得像头驴。领导说啥听着就是,非较那个劲干嘛?”

我把烤裂皮的红薯掰开,热气腾腾的甜香冒出来,像藏了个小太阳:“李师傅,我要是改了这性子,怕就不是我了。”

他摇摇头笑了,没再劝,只是往我手里塞了块他自己腌的萝卜干,咸津津的。

一天,我回家看到父亲坐在藤椅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滋滋”响。他见我进来,磕了磕烟灰说:“过段时间石油机械厂可能要招工,去那儿上班咋样?地点近,出门三分钟就能到,学点手工技术,以后能活命。去学白铁工吧,轻巧点。”

我问:“学徒那有没有薪水呢?我听外婆说,以前她家的学徒是包吃包住,没有薪水的。”父亲弹了弹烟灰,说:“现在不一样了,学徒有学徒薪水的,‘月薪16元,米贴2元’,够你自己嚼用了。”

心里那点刚对锅炉房生出来的归属感,一下子凉了半截。18块钱,够干什么的?买双新球鞋得8块,给娘扯块做褂子的布要5块,剩下的钱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

我跟爸说不想去,我还是做我的开票工吧,至少能养活自己。他坐在藤椅上看报纸,闻言把报纸往腿上一拍:“18块嫌少?我当年参加革命,别说工资,命都攥在裤腰带上!这点苦就受不了了?你以为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没再接话。我知道,跟他这种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人,说不通。他眼里的“苦”是流血牺牲,是啃着树皮打仗,我眼里的“苦”是看不到头的熬日子,是拿着微薄的薪水数着指头过日子。可日子是自己过的,值不值当,只有自己清楚,就像穿鞋子,舒不舒服,脚最明白。

那天晚上,我坐在窗前看雨。雨滴落在窗台上,很快化成一小滩水,映着屋里昏黄的灯,像块模糊的镜子。我不知道石油机械厂的车间是什么样,是不是也像化肥厂的锅炉房一样,整天轰隆隆响;也不知道18块钱的薪水要怎么攒出未来,是不是得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慢慢垒。但我知道,有些路哪怕不情愿,也得咬着牙走下去——就像当初背两袋大米时,再难也得挪到米仓跟前,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只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像落在棉袄上的雪,看着轻飘飘的,堆得多了,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尤其是想起那个辫梢系着红布条的女工,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去汽水棚,会不会偶尔想起,有个爱多给菜的临时工,被调到了又脏又吵的锅炉房。

《厂院初尘》

夏棚汽水杂尘流,

面有霜斑意未酬。

米重勺偏浑未休,

青涩肩头岁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