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七节
春末的风里带着点潮湿的暖意,吹在制面场的水泥地上,卷起几缕面粉的白尘。我揣着刚领的考勤表往核算室走,脚步比前些天轻快了不少——那场缠了我小半个月的热症总算退了,身上的懒意像被太阳晒化的霜,一点点散了去。
刚到门口,就见小扬从里头探出头来,手里拎着个铝制饭盒,见了我便笑:“可算来啦,我妈今早特意多蒸了俩馒头。”
她把饭盒往我桌上一放,铝皮碰撞桌面发出轻响。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混着肉香的热气扑出来:底下是红烧排骨,酱汁浓得发稠,裹着几块炖得酥烂的土豆;上面铺着层翠绿的炒青菜,油亮得晃眼;最上头压着两个胖乎乎的白面馒头,馒头皮上还留着蒸笼格的印子。
“你妈这是……”我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自打上回我发热躺宿舍,小扬带的饭菜就变了样。先前多是咸菜配白粥,偶尔有个炒鸡蛋就算丰盛,可这阵子,不是红烧肉就是炸带鱼,连米饭都掺着一半的糯米,说是“养身子”。
“我妈说你病刚好,得补补。”小扬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骨头上的肉轻轻一碰就掉,“她说你们男人干活费力气,光吃干粮顶不住。”
我嚼着排骨,肉香里混着点酱油的咸鲜,可心里头却七上八下的。小扬妈我见过几回,是个看着挺利落的妇人,见了面总笑着打招呼,可这接二连三的“特殊关照”,实在让人招架不住。镇上的规矩我懂,姑娘家带小伙子回家吃饭,或是长辈特意给年轻人备着吃食,多半是存着相看的意思。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把馒头掰成小块,泡进菜汤里,“总吃你家的,我都没什么能回礼的。”
“有人关心还不好?”小扬挑眉看我,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当我妈是随便给谁做饭的?前阵子隔壁李婶想让她给介绍个活儿,拎了袋苹果来,我妈都没留她吃顿饭。”
“我不是那意思……”我被她说得脸发烫,赶紧低头扒饭,“就是觉得,太麻烦阿姨了。”
“你要是不吃,我明天就原样带回去,跟我妈说你不领情。”她作势要收饭盒,嘴角却憋着笑。
“哎,别别。”我赶紧按住她的手,“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脆得像檐角的风铃。阳光从核算室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发梢上,镀了层浅浅的金。我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那点不安像被温水泡过的糖,慢慢化了点,却又黏糊糊地缠在那儿,甩不开。
这样的日子晃晃悠悠过了半个多月。每天中午的铝饭盒成了雷打不动的约定,小扬总会准时出现在核算室门口,有时带的是梅干菜烧肉,有时是清蒸鱼,偶尔还有一罐子她妈亲手腌的酱黄瓜。我嘴上客气着,筷子却诚实地没停过,连带着身上的肉都长了些,先前因为生病凹下去的脸颊,渐渐圆了回来。
这天下午,小扬算完账没立刻走,靠在桌边转着笔,忽然说:“木子,这周六有空吗?到我家吃顿饭吧,我妈说想谢谢你帮我搬面粉。”
我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了颗珠子。搬面粉那是上个月的事了,一袋五十斤的精白粉,小扬搬不动,我顺手搭了把手,怎么就值得特意请顿饭了?
“这周六……”我脑子飞快地转,“恐怕不行,我妈前两天托人带信,说我都三个月没回家了,让我这周末务必回去一趟,她念叨着呢。”
这话半真半假。我妈确实盼着我回家,但也没催得这么紧。只是小扬这邀约来得太突然,我心里那点“毛脚女婿”的猜测又冒了头,实在不敢应。
小扬脸上的笑淡了点,点点头:“那倒也是,是该回去看看阿姨。你周六一早就走?”
“嗯,”我赶紧接话,“要是等周日早上再走,来回坐车就得大半天,在家待不了一个钟头,还不够折腾的。”
“噢,那改天吧。”她把笔往桌上一放,声音轻了些。
“改天”两个字像根小刺,扎在我心上。听这意思,她还没打算放弃?我看着她走出核算室的背影,心里头乱糟糟的。小扬是个好姑娘,热情、爽朗,对我更是没话说,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我们才认识多久?我甚至还没满十八,对着她那明晃晃的热情,只觉得心慌。
直接拒绝吧,怕伤了她的面子,毕竟天天在一个场子里干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拒绝,照这么下去,保不齐真要被当成她男朋友了。日久生情这回事,我信,可我现在只想安安分分地攒点钱,压根没心思琢磨这些。
晚上回宿舍,正碰上我爸来镇上办事,顺道来看我。他坐在床沿上,听我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工作的事,忽然问:“你这出纳做得好好的,怎么净说些不相干的?”
我咬了咬牙,把早就想好的理由搬了出来:“爸,这出纳天天经手现金,我总觉得不踏实。每天把钱带来带去的,总不能天天往银行跑。揣着那么多钱走夜路,提心吊胆的。前阵子有回我去厕所,忘了腰间别着的钱袋,不小心掉地上了,虽然赶紧捡起来了,可去银行存钱的时候,那验钞员捏着钱皱眉头,说有股味儿……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这要是真丢了,我卖了这身骨头也赔不起啊。”
这话半掺着水分,钱袋确实掉过,但没掉进脏地方,只是蹭了点灰。可我爸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还有这事?怎么不早说?”
“怕您担心。”我低着头,装作委屈,“我总觉得干这个太危险了,爸,您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换换活儿?不用碰现金的就行。”
我爸沉默了会儿,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你说得也是,钱这东西,多了确实招风险。行,我明天去跟你们站长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调个岗。”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给我爸递了杯水:“谢谢爸。”
没几天,站长还真跟着我爸来了趟制面场。他背着手,在核算室门口喊我:“木子,你这出纳的活儿先交出去,明天去仓库报到,跟老周搭个伙。”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哎,好嘞。”
看着站长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仓库在另一个厂区,离制面场隔着条小河,得走十多分钟的路,还得过座小桥。这一下,总算能和小扬拉开点距离了。
仓库的活儿确实比出纳轻松。不用天天跟现金较劲,主要就是记记进销存,谁领了工装,谁拿了手套,谁来领当月的福利品,都在我这儿登个记。跟我搭伙的老周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整天笑眯眯的,手脚却麻利得很,进货出货全他一个人张罗,我就负责坐在办公桌前记账。
那时候计算机还是稀罕物,全机电站就总会计那儿有台老式的,我们仓库算账全靠算盘。老周说:“木子啊,这算盘得练熟了,不然账算错了,少了东西可是要赔的。”我听了这话,下了班也抱着算盘练,“噼啪”声敲得震天响,手指头上都磨出了薄茧。
仓库是个热闹地方,各个场子的人都得来这儿领东西,一来二去,我倒认识了不少人。有吴月生,是我姐插队那个村的队长儿子,现在是机电站的民兵排长,人高马大,说话嗓门像打雷;有孙国良,家住在勤俭路产院对面,说话慢悠悠的,总爱给我讲他小时候在产院门口捡糖纸的事;还有沈琪,市消防队指导员的儿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看着斯斯文文,却能单手拎起二十斤的机油桶。
离开了制面场,白天果然清净了不少。小扬没来过仓库,毕竟不在一个厂区,工作时间走动多了,难免被人说闲话。我松了口气,以为总算能喘口气了。
可我还是低估了小扬的执着。
下班后的仓库门口,总能准时看到她的身影。有时是拎着个布包,说是给我带了点她妈做的饼干;有时就空着手,站在树底下等我,说几句话再走。
“你别总来这儿了,”有回我忍不住劝她,“大院里人多口杂,看到了不好。”
她却满不在乎地拨了拨头发:“我们正常交往,碍着谁了?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
我看着她坦荡的样子,心里叹口气。这姑娘是在县城读的书,想法确实跟镇上的姑娘不一样,少了些扭捏,多了些直来直去的泼辣。可也正因为这样,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想来想去,我总算琢磨出个办法。沈琪他们几个家都在市区,平时住站里的宿舍,晚上总约着一起去食堂打饭。我干脆就跟他们凑到了一块儿,吃完晚饭就跟着去站里宿舍打牌跟他们挤着睡。这样一来,既不用串过整条街回大院,避开了可能遇见小扬的路,又有了正当的理由——“跟他们聊得晚了,懒得折腾”。
站里宿舍的晚上总是烟雾缭绕,沈琪他们爱抽烟,聊着聊着就递过来一支。我起初不抽,架不住他们起哄,抽了两支竟也慢慢习惯了。有时还会买瓶二锅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喝,辣得喉咙发烫,话却多了起来。
烟和酒渐渐上了瘾,可一想到能躲开小扬,心里就觉得值。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两三个月没怎么见过她,心里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轻松得很。
这天晚上,沈琪他们去市区看电影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想着大院宿舍里还有件干净衬衫没拿,便揣着钥匙,大着胆子往回走。